诺大的长形餐桌旁只坐着程老爷子一个人，他苍老了很多，身体显得极度虚弱，艰难地靠着家用式吸氧机维持着呼吸，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老人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显得空旷。
“老爷。”管家小心的提醒着，“饭菜凉了，要不我让李婶端去厨房热一下。”
没有回答，老人固执地看着身边空着的座位，期盼的目光令人心生不忍。
“老爷，我去请夫人下楼吧。”
老人微微颌首。
二楼的卧室里，程老夫人默默地坐在床边，脚边放着一个旅行袋。
床上的手机铃声悠扬地响起，像个固执的孩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个旋律。
终于，她下定决心，颤抖着接通电话：“喂，凤姨。”
年轻男子的声音，语气平和，就像平常的问候一样。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
机械性地点着头，完全忘记了这不是视频聊天，而是单纯的语音通话。可是对方竟像是与她有心灵感应似的，从静默的背景中也猜透了她的心思。
对方愉快的回答道：“这样很好，不是吗？”
“对了，凤姨，如果离开那个男人，你能找到住的地方吗？如果有不方便的地方不妨直言，我有一些房产，可以帮你提供住所。”
“不必。”相形之下，凤姨的语调明显呆板又生硬，她鼓起勇气，问道：“阿明，他是你弟弟……你，请你不要……”
“凤姨，他是我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你们背着我母亲，不，也许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当你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你想过那个女人的感受吗？当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你想过那个女人的痛苦吗？”
声音并不大，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加严厉，像火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手里捧着手机的可怜女人心上。她含着泪水，颤抖着，挣扎着。
“不是这样子的。”凤姨哽咽着，“不是这样子的……就算我有罪，可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的孩子跟我分开二十多年，这难道不是对一个女人施行的最严厉的酷刑吗？”
“可是我的母亲死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这世上还有比谋杀更加无可挽救的过失吗？你，还有这个屋子里的男人，你们都是凶手。”
“如果你现在肯离开那个男人，我会考虑放过你儿子的事情。”
“我会离开这里的，求你放过我的儿子。还有，如果你要恨，那就恨我吧，如果没有我的出现，或许事情就会弄到现在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你说得对，死亡是不可弥补的事情，既然你对你母亲的死心怀怨恨，就请把仇恨一并记在我的账上——是我诱惑了你的父亲，所有的事情与他无关——如果你一定要为你母亲的死找到一个责任者，那么这个人就是我，我是所有事情的导火索——”
“嘟嘟嘟……”
话筒里传来急促的忙音，对方不再听她的辩解，她也只能无力的撂下手机，手机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而她整个人则堆坐在床上，轻轻耸动双肩，悲伤地哭泣。
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命运是否就是要捉弄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生命中的每一步路都是命运之神为她铺就的陷阱。
是不是唯有她死了，这个可怕的循环才会终止？
但是，死亡真的可以终结命运吗？
唐子怡缓步走上二楼，整座别墅像死亡一样寂静，这是一栋仿欧式的建筑体，内部空间高大空旷，踏在螺旋式从大厅直通二楼的楼梯上，唐子怡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声。
抚摸着古老的红木楼梯扶手，触手处光滑无比，应该是保养得当的缘故，木制的扶手仍然保持最初的光泽度，古朴大气。楼梯上铺了猩红的绣花地毯，按理说应该落地无声，可是屋子里实在太静了，静到连脚跟与地毯摩擦声也清晰无比。
下午客厅的采光度完全不如上午，光线有些暗淡，唐子怡觉得整间别墅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说清的压抑感。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程显明的母亲大概就是在这个楼梯上跟他的父亲争执，失足跌下楼梯。
心里的不舒服感更加明显，唐子怡不由得加快脚步。她拨打凤姨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她担心凤姨，于是就来到程老爷子的别墅。
可是，她站在在大厅里呼喊了很久，也没有人出来迎接她，这时候，她听见二楼有异响传来，好像是用什么东西在掉在地板上，声音沉闷。然而，当她踏上楼梯之后，那个声音也消失无踪。
所以她手足无措的站在二楼的环形长廊上，面对着一个个紧闭的房门，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动向。
这时候面前的一个房门打开了，凤姨正提着旅行箱从里面走出来，与她迎了个照面，多少有些惊奇，凤姨微笑着说道：“哦，子怡，你过来了，来坐一会吧。”
唐子怡更是觉得意外，指着旅行箱说道：“凤姨，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想出去一段时间，四处走走散散心。”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过一段时间……也许就不回来了。”
凤姨似乎在掩饰什么，唐子怡知道如果继续追问的话，这个善良的女人不懂得如何保存自己的秘密，但是她不忍心让这个女人面临尴尬。
凤姨放下箱子，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走进卧室。
“你来得正好，李婶出门买菜了，管家也不在，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他们，就拜托你了。”
似乎怕她拒绝，凤姨抢先说道：“我要去美国的大儿子那里住两天，最近心情不好，儿子叫我过去散散心。机票已经订好了，下午两点就出发，所以我马上要走，不能等他们了。”
凤姨指着桌子上的一些文件物品解释道：“这里是老爷的病历资料，麻烦你帮我交给管家，这个本子上记载着老爷生活应该注意的事项，还有老爷心脏不好，血压也有点高，饮食上也要注意的。都记在这上面，你让李婶好好看看，做饭的时候时刻记着。”
凤姨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卧室，这间朝阳卧室面积并不大，看起来更像一间客居卧室，显然是凤姨自己居住的房间。看来凤姨跟程老爷子并不是住在同一间卧室。
唐子怡暗暗揣度着。就听见凤姨继续说道：“看我这么罗嗦，说了这么多废话。”
“你很喜欢阿明是吧？”
唐子怡没料到凤姨会问这个，局促难安，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赶紧说道：“凤姨，小狼的事情你不用太着急，我们会想到办法的，显明，显明他也会帮我们一起想办法的。”
凤姨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激动，倒像是预料之中，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平静的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吉人自有天象，给你添麻烦了，我知道这件事情令你很为难，我不该强人所难，今天早上实在是急糊涂了，请你不要见怪。”
凤姨拉开旅行箱的长杆，唐子怡抢先一步把她把行李提了起来。
“我来帮你吧，凤姨。”
凤姨没有拒绝，两个女人顺着楼梯来到正厅的门口，管家已经恭恭敬敬地守候在门口，接过行李箱，说道：“夫人，老爷让我送您去机场。”
“他都知道了？！”凤姨眼圈一红，勉强忍住，回过头看二楼的窗户，每扇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挡起来，看不见里面的情景，更看不到里面的人。
“子怡，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如果方便的话，请你以后经常带着小西来看看他，不管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有能耐的人，上了年纪都是眷顾亲情的。请善待他。”
“我知道的。”唐子怡回答。
管家提起箱子走了几步，不知道是不是箱子外面的口袋没有拉好拉链的缘故，竟然掉出一张纸片，唐子怡低头捡了起来，递给凤姨。
那是一种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月白色的旗袍倚在古老的红木楼梯扶手上，面带微笑。女人的眉眼神情与凤姨极为相似，分明就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
凤姨端详着照片里的自己，笑道：“看看那时候的我，再看看现在的我，毕竟是老了，三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留给纪念吧，这张照片我不要了。”
她把照片塞到唐子怡的手里，唐子怡只好默默收下。
“子怡啊，人生是很短暂的，要牢牢把握住眼前的幸福，努力去感受生命所能赠与的全部的爱，千万别放手。”
唐子怡目送凤姨的身影踏上那辆轿车，紧接着轿车缓缓发动，开出大门口。
她忽然听到一声叹息，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宁勿说是她听到，倒不如说是她感觉到的。她迅速回首环视别墅的窗户——其中一间窗户的窗帘还在抖动不止。
唐子怡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手里的照片，毅然转身走进别墅。
“妈妈妈妈，今天爹地会不会来送我上学呢？”
唐小西瞪着大眼睛，咬着小手指跟妈妈耍赖，她嚷嚷道：“爹地今天不来接我，我就不去幼儿园哦！”
臭丫头，威胁老娘。看老娘的必杀技，瞪你瞪到你心慌。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母女战争中，还是唐子怡败下阵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家伙现在对她的伎俩了如指掌，根本不怕她所谓的必杀技。
住院之后，妈妈对她的惯纵愈加升级，现在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对手了。唐小西狡猾地看着妈妈无可奈何地拿起手机，拨通爹地的电话。
“显明，你现在有时间吗？”
“我，我没什么事情。是西西……非要你来接她去幼儿园……你很忙就不必过来……嗯，好，我知道了。”
唐小西有些焦急，撅着小嘴巴问道：“爹地到底回不回来呢？”
唐子怡佯装很失望的样子，叹息道：“唉呀，真是太可惜了，爹地很忙啊。”
唐小西低下头，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但是过了仅仅几秒钟，那个小家伙闷闷的说了一句话：“妈妈，你骗我，爹地很快就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唐子怡吃惊道。
狡黠地眼睛打量着妈妈，唐小西表现出不屑一顾的姿态，仰起小脸，背上书包。
“是我听到的啊。妈妈，你手机的话筒音量调的太大啦，跟免提差不多。”
唐子怡不禁汗然。
“妈妈，我在门口等爹地啊，爹地不是说他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吗？”
看着雀跃离开的女儿，唐子怡百味交集，女儿的生命里的确需要一位父亲，自己是不是应该尽到一位做母亲的责任，为她弥补这份空白呢？
最近几天，程显明几乎每天都会来接唐小西上学，而唐小西也对他表现出越来越大的眷恋，几乎每天都要念叨“爹地”，像今天早上，程显明没有准时出现，小家伙居然用“罢课”来威胁她，弄得她哭笑不得。
她现在手里捧着一束花，娇艳的玫瑰，与街上普通叫卖的红玫瑰并不一样，颜色是厚重的深紫色。正值花期，微微蜷曲的花瓣，被花店喷了几滴露珠，更添天然之态。
花的香气极浓郁，很快飘满屋子的每个角落。
不消说，这束鲜花当然是前来护送唐小西上学的那位“护花使者”送过来的。虽然觉得不好意思，她还是坦然的接受了，并且找了一个漂亮的青瓷花瓶用清水把鲜花养了起来。
因为每天都来送，玫瑰的花期也比较长，房间都快放不下了，前来送花瓶的女仆笑嘻嘻地打趣道：“大小姐，明天叫程少别送鲜花，直接把我们花园改成玫瑰园得了，这样也能省下许多花瓶，大小姐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花儿，多好啊。”
接触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这位大小姐平易近人，为人和善，偶尔也敢凑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唐子怡脸微微一红，女仆不再说笑，搁下花瓶，帮忙把玫瑰花插好，然后笑嘻嘻地走出了房间。
刚忙完了这些，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又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
“是我。”是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这个男性充满磁感的声音已经慢慢融入她的生活，变成她生活的一个部分，而她自己并未察觉，消失许久的微笑像盛开的玫瑰花儿一样重新浮现在她的脸上。
“你在干什么？”
“把你送来的鲜花插起来。”她忽然压低声音，小声央求道：“明天别再送了，好吗？我家都快放不下了。再送，再送我家就变成玫瑰园了。”
对面传来爽朗的笑声。
“你喜欢吗？”
“你喜欢的话，我就送你一座玫瑰园吧。”
“今天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时候我来接你。”
语气一如既往地固执又霸气，不容拒绝。唐子怡苦笑着看着自己的手机再次被强行挂断，这就是他，程大少的一贯强横作风，喜欢自作主张的安排一切。虽然笑容有些怪怪的，但是却有一丝甜蜜在不知不觉中渗入她的心田。
司马飞扬就站在门外，女仆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有把门关紧，留了一条不大的缝隙，从这到缝隙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身影，笑颜如花俏丽丽地站在玫瑰旁侧，叫人分不清楚是花晃红了人的脸，还是人映衬了花的艳。
他很久不曾见她这样开心的笑过，自从在这个城市里重逢，他就看不清那个天真的无忧无虑的唐薇儿的身影，生活的重负，把她变成一个忧伤的女人，就算是笑容里也掺杂着一丝生活的苦。
他发誓要还给她幸福，要让她永远快乐，无忧无虑，可是这一点，始终没有做到，就连现在唯一的欢快，也不是他带来的。
隔着这扇门，把门里和门外划分成两个世界。
司马飞扬的手举在半空，终于轻轻落下，英俊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只要你幸福，不是吗？
或许我要的不只是你的幸福，还要你是依偎在我怀抱里的幸福，而不是对着别人微笑。
我要离开这里了，薇儿，但是我还会回到你身边的。
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司马飞扬提着自己简单的行囊慢慢走下楼梯，门口有一辆轿车已经静静等候在那里，打开车门，他习惯的喊了一声：“小狼，走吧。”
坐在前排的司机回过头，叫了一声：“东哥。”
刹那间悲伤涌进心里，不是那个熟悉的男孩，那个真心把他当成兄弟的男孩。话语不多，偶尔喜欢在他面前微笑的男孩，额前的碎发有时会遮挡半边脸，他习惯性地撩撩头发，露出藏在头发后面的眼睛。
司马飞扬忽然明白，为什么他这样喜欢在寂静无人处，默默盯着小狼的眼睛看，那双眼睛跟薇儿的眼睛很像，明亮有神。每次他盯着小狼看的时候，那孩子的脸就会表现出很不自然地羞怯。
小狼只比自己小三岁而已，但是在他心里，始终觉得，小狼跟薇儿一样，只是小孩子。
他站在车门前踯躅片刻，最后望了一眼三楼，可是三楼的窗户上并没有被窗帘遮蔽，同时也没有任何人影出现。车辆发动，迅速消失在别墅区的转弯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