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坐在窗边回顾往事,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有对儿时无忧无虑时光的怀念,有成为神童时的骄傲,有被人误会指责的愤怒,有不得不放弃的无奈,有父亲去世时发自内心的悲伤,有最后终于看开放下的淡然,似乎又重温了自己的一生,重新体会了一遍当时的所有心境。而这之后他的表情就转成了深深的疑惑,为什么自己今天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自己见到的茶楼小厮会让自己有种熟悉的感觉,为什么和他简单的交谈就让自己陷入了对一生的回忆当中。
在方先生身后,一直有一道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身影在,这道身影跟随方先生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了,从未被人发现过,但刚刚闻定那一眼和眼中闪过的雷霆之意,将这身影吓得不轻。如果说天下雷法还有正宗和旁支之分的话,那么闻定所秉承的就是正宗当中的正宗。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亦称雷祖,作为被他给予了最大期望的幼子,闻定继承的是天地间最为纯粹的雷霆之力,至刚至阳,专门克制阴魂、邪祟、妖魔等阴气凝结之物。闻定刚刚完成淬体一个月时间,又没有真正的运用过雷霆的力量,难免控制力上就稍稍差了点。刚刚临走的一瞥,因见到方先生背后的阴魂身影,本能的泄露了一丝雷霆之力出来,好在随后马上就收了回去,否则就凭这泄漏的一丝丝力量,也足以让这阴魂烟消云散了。与方先生不同,阴魂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童子,就是五十几年前曾经被当世五岁的儿子带回家里来做客的那个小童子,也瞬间想明白了当时自己父子当年遇到和错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当年有人评价儿子“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原来没错,看来真的是上天眷顾从而降下了神人指点。
阴魂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的汉子,祖辈上都是靠种地为生的。他和爷爷、父亲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后来娶了媳妇,生了个可爱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他的骄傲,自小就聪明活泼,直到他五岁那年带了一个小朋友回家,还有这个朋友的长辈,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和亲切的中年人。那天晚上,孩子第一次跟他提出要读书,他知道读书好,可是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又没有什么家资可以供孩子读书,可是又拗不过孩子,最后还是借了点钱给孩子买了书和纸笔。孩子没让他失望,或者说让他大喜过望,人们开始叫他神童。他开始带着孩子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走,那是他最骄傲的时候,那种骄傲发自肺腑,写在脸上。有人愿意花钱买孩子的诗,这当然是好事。没有钱,家里怎么生活?孩子拿什么去读更多的书?有人说他贪财,可没人知道,这些钱他全都花在了孩子的身上。他读的书越来越多,越来越聪明,可周围的人却说他的孩子不像从前那样出色了。孩子跟他解释过,他不懂,但他决定听孩子的话,那是他的儿子,他对他的支持是无条件的。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人们话题的焦点,大家都说是他的贪财毁了一个神童的未来。他看得出那时候孩子的失落,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可是天生笨嘴拙舌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说这件事情。后来有一天,孩子告诉他,他不会再去参加科考了,他准备阖家搬迁,到外地去开一个教书馆。尽管故土难离,他还是跟着孩子一起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在用一个普通父亲的普通方式在支持和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孩子守在他身边,他想说他一直是他的骄傲,他想说他一直都对他有一份愧疚,可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在灵魂从躯壳中走出来后,他惊奇的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被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或者牛头马面带到阴曹地府,他还能留在孩子的身边,这让他欣喜若狂,那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他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在尘世里坎坷前行,于是他守在孩子身边,这一守就守了二十几年。
方先生离开茶馆后的第三天,闻定忙完了一天的活计之后回到后院专属自己的房间里。忽有所感,两道原属于自己的神识回到了自己的识海当中。神识中记录了一对父子这五十余年各自的遭遇以及他们当时的心中所想。闻定叹了口气,既然神识已经回来了,那么方先生就应该已经入轮回去了。五十几年前,自己放出这两道神识完全是出于一时的好奇和冲动。那一天,他回家探望许久未见的父亲。印象当中,父亲是一个刚正不阿,不苟言笑之人。还是凡人的时候,上忠其君,下爱其民,深受百姓爱戴。只是当时天子穷奢暴虐、荒淫无道,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虽然有忠义良臣可直言进谏,甚至面斥君非,但很难挽救已经完全腐化的朝廷气数。加之正逢金仙杀劫降临,三教共商封神榜,人间、天庭的格局均发生了巨大变故。作为封神榜上有名之人,最后应劫而亡,封为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统领雷部二十四位神将,行雷部正神之职,主天罚。这样的性格和经历使得闻定的父亲成为了一个绝对合格的雷部众神统领,可也决定了他不善与人相处的事实,特别是和自己孩子的相处。闻定出生于天庭,资质甚高,自然也承载了太多父亲对他的期望。在印象中,似乎很少看到父亲对他露出笑容来。仪态、学业、修行等等,即便是做得再好也从未听过父亲的夸奖,因为父亲会说他应该做得更好。这一次父子二人和以往一样,最终落得个不欢而散,闻定回到师父身边后难免抱怨了几句。师父就决定带着他到处走走,看看人间的父子之间情形如何。那一日,当师徒二人遇到五岁的方仲永时,闻定忽然心中一动,便借着聊天和做客的时机,在方仲永父子身上各留下了一道神识,并设下禁制,让神识在方仲永离世之时收回。神识依附于二人的灵魂存在,除了收集记录二人一生的遭遇以及彼时的心中所想之外,不会有任何影响。此外,闻定看出方仲永的资质,于是施法助他开窍,自此好学喜文。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有两件事情是闻定当初没有预料到的。第一件,他留下的两道神识是于灵魂纠缠结合,而且要方仲永离世时方得回归,这导致了方父离世之时,没有鬼差敢带他的阴魂入阴曹,毕竟雷部正神统领公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方父在人间以阴魂的形态有多驻留了二十余年;第二件,现在神识回来了,他看到了父子俩的经历,也理解了他们的想法,可还是搞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
“闻定,到我这里来。”一个声音在闻定识海中响起。师父召唤自己,闻定不敢怠慢,虽然平时和师父之间言笑无忌,但闻定心中对师父的尊重半分也不少。而且,平日里师父极少用神识传音之法,可一旦用出这种方法,就表示师父有重要的事情,当下不敢怠慢,径直来到师父书房。
王玄甫依旧是一身宽衣大袖,此时正少有的正襟危坐在书案之后。徒儿当年做的事情他自是都看在眼里,徒儿现在的困惑他也猜想得到,现在正是需要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出面帮助弟子解惑之时。房门被轻扣三下,门外传来闻定的声音“师父,弟子告进。”“进来吧。”门被轻轻推开,闻定走了进来,躬身施礼,道:“师父召唤弟子不知有何吩咐?”茶楼老板看着眼前的弟子,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过于拘礼,我还是喜欢看你嬉皮笑脸的样子,先坐吧。”闻定依言在下垂首落座。王玄甫接着道:“五十几年前,你分神识入父子两人生魂,我便大概猜到你的想法。今日你分出的两道神识皆已归位,我却可感应你心中仍有疑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你既尊我为师,你心中之惑为师的便应尽力为你解之。我观你心中疑惑有三,其一为:父子;其二为:己行;其三为:命数。不知我可曾说对了?”闻定肃容恭敬道:“愿师尊为弟子解惑。”“好!那为师就给你说说。”王玄甫拿起桌上折扇,起身于房中踱步间说出一番话来。
“先说父子。你修雷法时日不少,可直到月前方得成正果,这当中你与你父亲间的心结便是最大的阻碍。我虽借百花之力最终助你功成,但若此心结不解,他日还会成为你的心腹大患。世间成父子者,大多因累世恩怨纠葛,因此民间有冤成父子的说法。即便在我仙家,能成父子者亦具是大因果纠缠。然无论凡间仙界,父子的相处皆相差不大。为父者大都不善言辞,但都愿为子女计深远之未来且义无反顾。方父之不言而行,你父的严厉苛责,皆出于一个最简单的原因,希望子女过得好。而子女之成就,亦是为父者心中最大之骄傲。仲永被称为神童,其父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是如此,你父虽对你严苛,但听闻外人对你的赞扬之语,眼中的开心快意是万万骗不得人的。世间父子难以明白彼此心意,还有一大原因就是,一般父子极少见有交流,大抵男子之间相处向来如此。若为人子者能多做一些,多问一些,多听一些,当会有所受益。你我仙家,岁月悠长或可不必急于一时,但世间凡俗生不过百年岁月,若不趁早行之,难免会终生抱憾。”
“再说己行。你我皆是跳出三界之外,不昧六道轮回之人,一言一行皆当有所出亦有所终。特别是你,既为雷部正神,掌雷霆天罚之事,就更须谨慎行事,否则必定遗祸无穷。当年之事,你分元神入生魂,只要隐蔽得当,即可与人无扰,于己无伤,更可借此体验世情,本是两全齐美之事。但你思虑不周,致使方父阴魂滞留人间二十余载,已于轮回之规有扰。后又擅作主张,施法助方仲永开窍习文,更有擅改凡人之嫌。念在你当时心境修为不够,我且不与你计较,但今后如若再犯此等思虑不周的过错,我必不轻饶于你!”
“最后说命数,也说轮回。人于世间走过一遭,有命数、有机缘、亦需历劫数。方仲永,世隶耕,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他未来多半亦是秉持祖业,以农耕为事,这就是他的命数。五岁那一年,他遇到了你这位神人,以神识入生魂,以仙法开心窍,这便是他的机缘。命数常定而机缘不常有,能抓住机缘并善加利用之人就有望摆脱命数的桎梏,从这一点来看,方仲永父子已经做得很好了。方仲永一事你看的是方氏父子,我看的却是王安石,此人便是方氏父子的劫数。王安石出身官宦之家,聪慧过人,文采政见皆有可取之处,然单就《伤仲永》一事,有三则当引以为鉴:其一,所言之事皆为他人转述之言,而非自身亲证之事,因不足信之语妄下断论,不足取!其二,生于官宦之家,难查平民度日之艰,以自身之思揣度方父之行,至结论大谬,受见知障所限而不自知,吾等当引以自省!其三,以己之名望,轻作文以论人,极易左右大众之见知,图一时一事之快意,而陷他人于困窘之境,当慎思!”
闻定听得师尊所言,当即起身,恭敬礼拜,道:“多谢师尊教诲!”天边有雷声将两个字送到王老板耳中“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