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有一处楼阁,坐北朝南,一面背山三面环水,聚天地灵气,纳日月精华。它高二十丈有余,占地二十亩有余。单单大理石台座就高达三丈。台上横卧着一块玛瑙镶边的白玉石碑,细细密密地刻着它近百年的故事。它雕梁画栋,朱漆碧瓦,八角飞檐下挂着惊鸟铃,窗户上镂空着花草,飘着彩带绫罗。从外面看,它分三层,一层的横匾上书着“河清海晏”,二层书着“时和岁丰”,三层书着“乾坤郎朗”,此三层皆为红底黑字,顶层的横匾最为大气,镶金嵌玉,银丝掐边,书着“璇花阁”三个蓝底金字。
进来阁内,最醒目的要数东西两侧自阁顶垂下的两条宽大的白绢,白绢上装饰着长长的五彩流苏,直垂到地面。这两条绢帛上分别用墨汁书写着:“古往今来,谁见泰山曾作砺;天长地久,人传沧海几扬尘。”细看去,阁内处处摆放着山茶石菊,梁柱上纹饰着金菡萏,屏风上绘画着墨芙蓉,桌子上用琉璃盏盛放着各色点心瓜果。再看这阁中之人,有能人异士谈经论道,有才子佳人吟诗作赋。有权贵,有白衣。有吹竹弹丝的,有泼墨传卮的,有喝茶吃酒的。真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竟也互不干扰,各自乐在其中。
陈子卿翘着二郎腿,把滑落到胸前的鸦青色发带向后一撩,伸出食指在酒水里轻轻蘸了蘸,在桌面上画出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可真是不简单,竟然把散落在桌子上的几粒花生米尽数圈了进去,了不起了不起。只听他惬意地说:“幸亏这长安城里还好有这样一个好地方,让我这么一个大忙人落得片刻清闲。”
王春度微微挥动拂尘,眼珠子上下翻了翻,缓缓道:“依我之见,王爷平素里也不怎么忙吧?”
陈子卿斜了他一眼,“我是说在这个地方,总算没有人老盯着我了,不然,这青天白日的我怎敢出来晃荡?”
王春度淡淡道:“王爷虽威名远播,但是这市井坊间又有多少人见过您的真面目呢?自放下心来,不必怕。”
顾明舒为陈子卿斟了酒,对王春度小声说到:“王道长您可别说了,小的害怕得很,万一被认出来了呢?”他环顾阁内,感觉这地方琳琅满目,香气环绕的,心想就算是满身污秽的人来到这里也能化佛成仙了吧。以前王爷出入青楼歌馆是从来不让他跟着的,这次却破格带他来了这地方,当然这璇花阁他早就听闻过,它不是青楼妓馆,而是一个汇聚了几乎全长安的风流雅士喝茶吟诗的地方,他没想到王爷也会来这种风雅之地。
空气中飘散着如同琥珀一般温润而精致的香气。
几人正在打趣,一个道姑模样的人,衣袂飘摇着走了进来,她身着一件薄烟翠拢的长袍,头上青丝只绾成单螺一髻,斜插着一支兰花木簪,将一柄银丝拂尘轻轻搭在胳膊上。她皎洁如玉,秀中有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孤冷高绝的气质,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阁内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将目光齐齐聚集到这个道姑身上。
陈子卿看了一眼那道姑,对二人低声说到:“据说这璇花阁的历代主人被合称为‘一芳双英四玉’。看这人衣着打扮神态举止,所猜不假,定是那玉尘长老了。”
长老?顾明舒也看向那女子,心想,这人看上正值桃李年华,就已经混成长老了?
只听那道姑对众人说到:“今日月半,璇花阁为各位善主准备了祈福灯,日入后各位可至湖边点灯祈福。”众人鼓掌叫好,然后该吃酒的吃酒,该论道的论道。
陈子卿继续说到:“奇怪?怎么不见那玲珑姑娘?”
顾明舒问:“爷,玲珑又是谁啊?”
“这玲珑啊,算是这璇花阁最出名的舞姬了。她杏眼桃腮,杨柳腰,莲花足,国色仙姿,她跳舞的时候能令铜钱化蝶飞,金银作沙流……”陈子卿边说边眉飞色舞地比划。
听完陈子卿声情并茂的叙述,王春度身体微微后倾,略作思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顾明舒感叹道:“这么厉害吗?”
王春度挑了挑眉,斜了身子,特意凑到顾明舒身侧,小声说到:“这全长安的芳菲,还有你家主子不明了于心的么?”
顾明舒挠挠头,附和道:“嗯,好像确实没有。”
王春度弹回身子,正襟坐直,赞叹道:“王爷简直行走的长安百花图鉴。”
陈子卿虽尽数听了去,唇边却咧过一丝不以为意的笑,他继续自斟自酌,视线漫无目的地在阁内扫过,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他微怔在那里,拿着酒杯的手不听使唤地向一侧倾斜,酒杯中的酒水尽数洒了出来,洒了王道长满怀。
“哎呀呀呀!”王春度从座子上弹了出去,抖搂抖搂袍子上的酒水,顺着陈子卿的目光看了过去。那里,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正与玉尘长老交谈着什么。于是,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陈子卿:“你看上玉尘了?”
陈子卿不理他,依旧怔在那里。
顾明舒听闻王春度所言,慌张得一个劲儿地摇头,连声劝陈子卿:“不合适不合适不合适,爷,那可是璇花阁的长老,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姑娘,没那么容易骗的,爷还是放弃吧。”
陈子卿回过神来,放下酒杯,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对面,头也不回,对他二人抛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完喽!”王春度望着陈子卿的背影咂么着嘴,对顾明舒说到:“完喽,我看你家爷这是魔怔喽!”
顾明舒也迅速站起身来,问:“怎么办呐?我是不是要上去护着爷啊?啊?王道长?”说完,两股战战,想要把陈子卿拉回来。
王春度却喊住他,“你让他去,挨揍最好,早点把他打醒喽。”说完拉着顾明舒,继续悠哉悠哉地喝酒。两人看了会儿子热闹,王春度似乎看出了门道,自言自语:“不对,他这不是奔着玉尘去的呀?”
玉尘和那白衣女子说了几句话,白衣女子便转身出了阁楼。
陈子卿追着白衣女子跑了出去,快追上时,只觉得眼前轻纱一晃,迷离了双眼,他出于本能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眼睛,再看去时,那街道上人流攒动,再难寻白衣女子身影。就这样,他立在当街愣了半晌,才垂头丧气地回了璇花阁。
“吆,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魂又被哪位神通勾走了呢?”王春度奚落一番陈子卿,转而对顾明舒嘱咐到:“他没缺胳膊少腿的自己回来了,我便放心了,好生照顾你家主子,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观里了。”说完挥一挥衣袖,就转身离开了。
顾明舒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子卿,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不敢问什么。
陈子卿却突然开口,语调异常的冷静,似乎是自言自语:“我确实是魔怔了。”顾明舒却在这冷静的语调中听出来几丝凄凉,于是不由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日之将斜,一层薄雾笼罩着长安城。人们簇拥着璇花阁的一众佳人,准备去河边点灯。阁里瞬间空了大半。
陈子卿挑了一壶酒,也随着人流走了出去。
残阳如血,余晖落落,波光潋滟的湖面被染红了大半,水连着天,一队水鸟掠过湖面,飞入彩霞深处。
老街上熙熙攘攘,小贩们的叫卖声合辙押韵,声声入耳。有挑着担子卖包子的,有摆地摊卖胭脂水粉,珠玉首饰的,有推着小轮车卖时鲜瓜果的,还有卖字画的。扛着糖葫芦架子游走的货郎,声音清亮甜脆,“唉,冰糖葫芦哟,新蘸的哟。”
油锅里的臭豆腐喜滋滋地冒着烟;葱油饼被一铲子翻了个个,飘出令人垂涎的香气;香弹可口的卤煮,甜丝丝的糖炒栗子和烤红薯,还有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胡辣汤。集市上的这些美食正用心安抚着长安城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喝酒行令喝迷糊了的大汉,看傀儡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孩童,投壶掷彩互相鼓劲打气的眷侣。不管是京城士庶,还是公私荣干,都换上了家常衣裳,融入这场热热闹闹的平凡之中。
街边青石板的缝隙里招摇着几丛野花,欢欣鼓舞地喧哗着春意,好像还特意妆扮了缤纷的颜色,也赶着来凑这集市上的热闹。
陈子卿却觉得了然无趣,于是从喧闹的人群中退身出来,没叫顾明舒跟着,而是独自一个人寻了湖边僻静处喝闷酒。酒至半酣,蓦然回首,竟瞥见了那个白衣女子。一阵晚风拂过,白衣女子帷帽上的薄纱被掀开一角,然而仍不能使人看清楚她的容貌。又是眨眼间,白衣再一次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余晖渐渐散尽,湖面上升腾起薄薄的雾气。明月和星子的清辉随着酥软的春风散落在湖面上,也点亮了湖面上的游船画舫。亭台楼阁中盘旋着优美的乐曲,笛声清亮急促,箫声婉转舒缓,它们缠绵追逐着,一路乘云追月冲向青天碧海。
来至湖边点灯祈福的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漫天的灯火似乎就要遮住那星月的光辉,取而代之。
陈子卿给自己寻得的僻静之所也不再僻静了,于是起身,逆着人流往回走。他看着四周攒动的人群,心想,夜色毫不刻意给他们戴上了一张张面具,他身处其中,竟不知道与之擦肩的到底是人是鬼。
回到璇花阁前,陈子卿并不着急进去,而是将视线落到了二十丈高的阁顶之上,于是心思一动,以身旁的栏杆借力,飞身跃起,一路踩梁踏瓦,飞檐走壁,转瞬便登上了阁顶。他敛袍坐在璇花阁的琉璃瓦上,眺望着整个长安城。
万家灯火时,打着哈欠的店小二给自家的酒楼挂上明晃晃的大灯笼;青楼红馆,笙歌阵阵,红袖招招;小无赖站在桥边小便;旅客行色匆匆,赶着夜路;捕快穿街而过,马蹄急奔,也能不损一物;老夫妇收拾完菜摊,相互扶持着回家;小夫妻在街边吵架,妻子抹着眼泪不依不饶,丈夫叼着烟斗无可奈何;看热闹的三五邻居,搬来小凳坐在家门口闲聊;孩童在湖边捡拾了一支被遗失的点翠簪子,揣在怀里,一路兴奋地跑着要去送给他的娘亲;贫苦人家的女儿挎着草篮子,沿路捡拾着人们挑剩下的菜叶子;乞丐找了个墙角依偎下来,啃着善主施舍的半个热馒头;一只狸猫,跳上房瓦,脚步轻悄地消失在夜色之中。凤翔鹤舞,那是仙界;油烟灯火,才是人间。
灯闪闪,月幢幢。
陈子卿正半躺在璇花阁的琉璃瓦上吃酒看夜景。
“谁人!”一声温柔的呵斥声从他背后传来,他坐起身看过去,竟是白天那个穷追未果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对他说到:“你的轻功真的好,这璇花阁二十几丈高,能轻而易举登上阁顶的除了我,全长安也没几个人。”
陈子卿站起身来,面向女子说到:“白日里,我在璇花阁见过姑娘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白天追我的那个人?”
陈子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事出有因,本不想冒犯姑娘的。”
“有何因?先让我猜猜,是不是觉得我像你的一位故人?”她身姿轻盈地踩在琉璃瓦上来回走动,如履平地一般。
陈子卿一个激灵,“姑娘怎知我心中所想?”
白衣女子一笑:“因为这是很多登徒子搭讪女孩子的惯用说辞,太俗套了。”
“呵呵,是吗?”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
陈子卿一脸惊讶:“可以么?”
白衣女子撩开帷帽上的薄纱,露出一张清丽雅致的脸,十分脱俗,尤其是一双眼眸,明媚中又带着几许哀愁。
陈子卿心中先是欣喜后又失落,他想,怎么会这样,怎么像极了她却又不是她。
白衣问他:“是你的故人吗?”
陈子卿犹犹豫豫:“是……又不是。”
“是又不是?这是什么道理?果然登徒子一个!”说完飞身跃入夜色中,恰似一道彗光,转眼不见了踪迹。陈子卿看向白衣消失的方向,心说,这女子的轻功之好,更在自己之上。
陈子卿从怀中取出一串紫珠玉佩,摩挲着陷入回忆之中。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震惊地发现东南方位的一处宅邸正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于是翻身跃下璇花阁,一路沐着夜色,踏着青瓦疾行,待寻到那失火的房屋附近才停了下来。
“走水啦!走水啦!”
“贾府走水啦!街坊邻居们快来帮着救火啊!”
“大家伙抄上家伙什救火呀!”
“赶紧报官!”
……
贾宅门前帮着救火的不多,看热闹的倒是不少。这贾宅独门独院的,着了火也牵连不到其他住户。所以外面聚集的人,除了从府里逃出来的,大多都是从远处特地赶过来看热闹的。陈子卿赶来时,官差还没到,而贾府几乎快烧光了。
陈子卿发现,看热闹的还有刚才在湖边放灯的璇花阁众人,而那位白衣女子竟然也在其中。
忽地,一阵阴风刮过,一个身披嫁衣,头戴盖头的女子,擎着一只祈福灯从天而降,那灯中的火光绿幽幽地摇曳着,如同鬼火。随着她落至贾府门前,一股浓郁的烧焦皮肉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恶臭至极,熏得众人连连后退。女子面朝贾府的大门,一动不动的立着,发出不屑一顾的轻蔑的狂笑,令人毛骨悚然。过了好一会儿,女子突然转动脖子看向众人,其间发出出“咔吱咔吱”如同枯木折断的声响。从她身边经过的准备救火的人,有的放缓了脚步,拎着水桶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有的则惊慌失措地逃开,再也不敢回来。
那女子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眼,像是一团烈火,灼烧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眼睛。
突然,女子扯下了红盖头,转过脸来对着一侧围观的众人发出凄厉的笑声,面目狰狞,诡异至极。众人受到了惊吓,已逃了大半,却听有一人有喊到:“玲珑!是玲珑!”此人乃是一位素日里与玲珑私交甚好的歌女,她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看到了女子脖子上所戴的那一串五彩璎珞,而这一串璎珞确实是玲珑最爱的首饰。经她这么一喊,还没逃开的璇花阁众人,互相推搡着伸头看向那女子,然后附和声越来越多。
“对,是玲珑!”
“不可能吧,怎么会是玲珑?”
“就是玲珑啊!”
“天呐!竟然是玲珑!”
“她到底是人是鬼啊?!”
前方乱作一团。陈子卿从屋顶上翻身一跃,落至地上,又从人群间穿过走到前面,然后仔细看向那女子。她的眼球竟没有瞳孔,眼眶全部都被眼白占满,脸上的皮肤好像在火中灼烧过,有的部位皮肤已经脱落,爆出了骨头和血管,狰狞得吓人。她血色的嫁衣在飒飒的阴风中上下翻飞着,周身包裹着一团黑绿色的雾气,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夜叉。而她脖子上的那一串璎珞,却五彩斑斓得不合时宜。看到这样的玲珑,陈子卿心说:“前几天还看见玲珑在璇花阁跳舞,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人到底是不是玲珑?如若是玲珑,她现在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