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离开,慕容雪背倚着石壁闭目养神。云娇从行囊里拿出干粮来,掰了一块儿递给慕容雪。
“殿下,吃点东西吧。”
慕容雪摇了摇头,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殿下吃一点吧,吃了饭有了力气才能恢复得快些。”
慕容雪微微叹了口气,接过干粮,咬了几口,慢慢嚼磨着。半个时辰又过去了,就在她觉得自己稍微恢复了几分元气之时,惊觉四周迷雾渐盛。
“慕容雪,慕容雪,来啊,过来……”
又是那一串哀婉的声音。慕容雪强撑着站起身来,发现云娇已不见了身影。
“云娇,云娇。”她轻声呼唤了云娇两声,实在是没有力气,于是手扶着石壁缓步向某个方向走,试图离开这诡异的迷雾。然而,很长时间她都走不出去,一路上也并未见到云娇的影子,只是那串诡异凄凉的声音却一直在耳畔回荡。
“你是谁?”
慕容雪逐渐感觉自己神志不清。
“我?”
慕容雪猛然发现她的面前睁开了三只血红色的眼睛,她向后退了一步,发现这三只眼睛来自于一只无羽枭。
她回忆着祝余的介绍,无羽枭,形似猫头鹰,然而又不是普通的鸟类,它身上的羽毛被猪毛替代,三只眼,鸣叫声像是在呼叫人的名字,可以制造幻障迷惑人,不能与它对视,否则会使人深陷其制造的幻障之中。
然而,已经晚了。
“我就是你呀!哈哈哈……”
她一时不知这回答是无羽枭发出的,还是来自于她的心魔。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一沉。
一时之间眼花缭乱,往昔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
五岁那年,她在寒宫里待得烦了,于是趁着宫女丫鬟们不注意,扒开宫门向外探看,门外看守的小侍卫不禁斜眼看了看她,也并未说话。她突然间大了胆子,推开门走了出来,拉了那侍卫的手,甜丝丝的,“哥哥陪我玩儿一会儿吧?”
小侍卫见她玲珑可爱,便蹲下来逗她开心。她得寸进尺,要求侍卫领她到别处转转,侍卫犹犹豫豫道:“奴才不敢。”
她就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侍卫拿她不过,拉了她的小手在外面的花园里兜转了几圈,她才止住哭泣。
几天后,她再次寻得机会想溜出去,一推开门便被挡了回去,她发现守卫换了人。
“咦,前几日那位哥哥呢?”
“禀殿下,他死了。还请殿下回去,不要为难奴才。”
“死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何为心痛,但是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向外逃了。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真的有人会因她而死,因此她再不用哭来要挟别人,她甚至讨厌泪水。
七岁时,她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荡着秋千,见给她上早课的先生来了,一溜烟跑了,躲进山石里和那位老先生捉起迷藏来,一众宫女如何也抓不住她,一连数次。逐渐耽误了课业。后来,教习嬷嬷拿着皮鞭打得她身边的宫女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她从此再也不敢顽劣,乖乖地完成父王安排的课业,尊师重道,虚心向学。她知道她不努力,她身边的人便会代她受罚,在她眼前受罚。
她开始接受了被安排的人生,也对君权有了敬畏之心。
转眼来到十四岁。
她身边的宫女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新来的那个娇憨的小姑娘她尤其喜欢,于是她为她赐名“云娇”。
她已经学会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喜欢的人,不显露自己的情绪,因为一旦教习嬷嬷发现她和哪位宫女关系太好,隔不了几天便会将那宫女换掉。有时候,她甚至刻意用冷漠的语调和云娇说话。果然云娇在她身边呆的时间比较长。
她慢慢学会掩藏,学会隐忍,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远远地看着她喜欢的人。
不想,她还是害了她。
原来,喜欢无法被掩藏。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变成你的傀儡?”
她看向那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人,他背对着她,缓缓说到:“因为你生下来就是要为她赎罪的。”
她握着手中匕首,几步走到他身后。
“杀了他!杀了他!”
她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
然而她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不,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杀他。就算我恨!”
“杀了他!是他害死了你的母亲,如今还要害死你!”
“不,不行!”
她心中两种声音斗得天昏地暗。
终于,她手中刀柄调转,将刀刃对着自己的心口刺了过来。顿时,血如泉涌。
再回首,已是尸横遍野。
原来,没有人能够一身清白地活着。
心如刀绞,她醒了。
慕容雪觉得她不能再深陷在这种情绪里,这些回忆只会让她的神志迷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想起她已中了那无羽枭的招,必须尽快突破出去,否则,别说云娇了,她自己都会被困死在这“尸洞血窟”里。
理智,冷静!
无羽枭的克星是?
她想起有一种草药,名为“婴儿舌”,因其形状像婴儿的舌头而得名,它开红花结黄果,吃了它的果实就不会受到外界迷惑,从而方可逃出幻障。
她从包袱里拿出火折子探路。心说:五行相生相克,万物彼此制衡。这里有无羽枭就一定能找到婴儿舌。
迷雾之中,穹顶之上似乎有清辉洒落,慕容雪寻光望去,那里,洞顶上裂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缝隙之外是久违的夜空与明月。
有几点星火自缝隙处掉落进来,瞬间就以燎原之势烧遍了整片穹顶,之后又迅速熄灭。
又是几点星火,又是烧遍穹顶,又是迅速熄灭。
“这不是火,难不成又是何种怪物?”
慕容雪再次在脑海里搜寻求证。
她正凝神思索着,手边突然晃荡过来一条粗壮的绳子。她下意识地顺手一抓,手掌被绳子上的细刺刺痛。她定睛看去,原来是倒钩藤,而她手心处握过藤蔓的部位已经被扎得沁出了血滴子。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穹顶之上的东西动了。
先是一盏,然后是无数盏,就像是发出红色光芒的萤火虫,在“草丛”中做着某种交流。
这是危险的信号!
慕容雪警惕起来,她甚至还未摸清那上面伏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突然,一团火球掉落下来,直直砸向她的面门,她来不及躲闪,待那团东西扑到眼前才反应过来,这是火蝙蝠!
来不及细想,抽出腰间的太阴绫,慕容雪使出一招“青霜锁道”,就将那白绫挥了出去。
瞬间如飒飒寒霜,漫漫朔雪。
一波火蝙蝠被打散,又冲上来一波,慕容雪沉稳下心神,身影闪烁,步履玲珑,她指尖飞针细如蚕丝,腕上长绫艳似霞锦,与那火蝙蝠一番斗智斗勇之后才终于占了上风。
火蝙蝠似乎也看出慕容雪不好对付,一个个渐渐服了软,相互传达了信号之后,就退散开飞回了穹顶。
有一只落队的火蝙蝠似乎是有些不甘心,绕着慕容雪飞了一圈又一圈,发现慕容雪始终不为所动,才败兴地离开。
慕容雪的目光寻着那最后一只火蝙蝠扫去,又是一片火烧穹顶,然而她也在“火焰”将熄之时终于认清,那“婴儿舌”偏偏正着生在那群火蝙蝠栖息的缝隙之中。
慕容雪眉心一皱,心想,她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应该尽快采摘婴儿舌破解迷障。
然而这处的洞顶足有十几丈高,纵然她轻功好,没有借力点也很难上去。于是,她扯下裙子上的素纱裹了两只手掌,拉住身旁的一条倒钩藤,借力飞身一跃,向上攀爬而去,期间还是被藤蔓上的钩刺划破了皮肉,她也顾不上那些无谓的痛楚。
快!要再快一点!需要速度!她需要早点割到婴儿舌。
离那穹顶越近,她越能看清那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那上面可不止血蝙蝠和婴儿舌,还有许多被藤蔓缠裹的东西,她终于看清,“是人,是人的尸体!”她不禁唏嘘,想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到这里历练,又被困死在这里。来这里的人大多想为自己博一个前程,却又有多少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又有多少被永远地囚禁在了黑暗之中。”她微微叹息,责备自己不该多想,因为稍稍分神,便有可能产生无法估量的后果。
定了定心神,慕容雪向触手可及的洞顶看去,此时伏在岩壁上的火蝙蝠大多已经熄灭了身体上的光,只有少数还在闪烁着,慕容雪发现自己呼吸的节奏竟然和那些火蝙蝠闪烁的节奏相同。
慕容雪看准了婴儿舌的位置,抽出雪亮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割下几条缀着黄色果实的婴儿舌,正在她打算收手的时候,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一只血蝙蝠,那只血蝙蝠瞬间亮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直到那只火蝙蝠终于熄灭。她屏住呼吸,实在心累到不想再去招惹它们。
她瞥了一眼那穹顶处透过月亮清辉的缝隙,心想,不知道能不能从那里爬出去。然而她不能丢下云娇。于是顺着藤蔓返回了地面。她从婴儿舌上摘下一枚果子,放到嘴里嚼了嚼,瞬间感觉到神清智明,想来这东西果然有效。四周迷雾稍稍散开,她终于能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于是摸索着想找到路去寻云娇。
弯弯绕绕,她不知不觉竟走回了血河岸边,然而这里已经没了虺虫群,只有一人静静地立在红羔树下。
那人正是云娇。
慕容雪欣然地跑过去,转过她的肩膀,向她的脸上看去,却发现云娇眼神空洞,突然,云娇抬起手臂,指向深处的某个地方。慕容雪猜想云娇一定中了那无羽枭之毒,于是赶紧将婴儿舌的果子给云娇服了。
过了好一会儿,云娇才缓过神来,她见到慕容雪,抱着她一阵痛哭。
“别丢下我,殿下,别丢下我,殿下……”
云娇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么两句话,哭得泣不成声。
“好啦,没事啦,我回来啦,不会丢下你。”慕容雪安慰着云娇。
安慰了她好一会儿,云娇突然止住哭声,她用袖子蹭蹭自己的鼻涕,然后望着慕容雪郑重其事地说到:“殿下,我刚才见鬼了!”声音中夹杂着惶恐。
“哪有什么鬼?”
“对了!”云娇转过身,指着某个方向:“那东西就是向那边逃了,它还抢了我的包袱!”
慕容雪笑道:“那就更不有可能是鬼了,鬼怎么会这么胆小呢?”
“那它就是贼!”
慕容雪寻着云娇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云雾弥漫,沉寂肃穆,隐约之中能判断出是一栋建筑的轮廓,但是看不真切,于是携着云娇走到近处,方才看清,这是一座悬空的寺庙,它于石壁上开凿而成,下面用几根柱子支撑着,摇摇欲坠,庙宇很小,很破旧,看起来有些阴森,如同一栋“鬼屋”。
“对对对,那东西抢了我的包袱,然后就躲进这里面来了!”云娇说到。
“走,我们上去看看。”说完,慕容雪搂着云娇,一个纵身便带着她跳到了庙前的廊道上。
这寺庙青色的院墙,灰色的殿脊,整个庙宇都被一层厚厚的尘土覆盖着,周围充溢着一股幽怨之气。
那庙门上面写着“麻雀庙”三个字。
“宁睡千年古墓,不进千年古庙。”
云娇打起退堂鼓:“殿下,要不然算了,包袱我不要了,这地方看着怪阴森的,咱别再碰上什么厉鬼冤魂的。”
慕容雪反而悠悠一笑:“庙宇本就是神佛圣地,六道众生皆可聚集在此,不怕幽灵厉煞,只怕装神弄鬼。我今天还偏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抢了咱的包袱。”
“吱呀”一声,慕容雪推开了庙门,走了进去,后面跟着云娇。
慕容雪吹燃火折子,环顾庙内四周,梁柱上缠满了蜘蛛网,地上也是厚厚的一层尘埃。她发现这庙堂的中央静默地立着一尊石像,应该是这里供奉的神灵,于是走上前仔细观察,发现它蛇身鸟首,身上的漆色已斑驳脱落,有的地方甚至是破损残缺的,非常古旧。这石像的两旁还各蹲了一只三尺多高的石猴子。慕容雪心说: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咚咚咚。”
在这样一片静穆之中,突然传来一串极其有节奏的声音,犹如敲打在空木之上,厚重悠远。
“是木鱼声。”旁边的云娇提醒到。
突然,感觉有一道光照耀在头顶上,慕容雪遂向屋梁上看去,那里悬挂着一只蟠螭灯,灯内的蜡烛已被点燃,蜡烛燃烧产生的热气,令这灯笼围着轮轴缓缓地转动着。烛光将轮轴上的剪影投射出来,影子透过灯笼映照在四周的地面上。
慕容雪凝神看去,那灯影里的生旦净丑,神态各异,千姿百态,你追我赶,栩栩如生,仿佛活了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恍惚间,已然身陷于别样一般风景。
此间,有雪沫云花,红泥文火;有春馐满盘,美酒添樽;更有黄蕊馨馨,曲尘泛泛,雪雨澌澌。??
歌台之上,丝竹檀板,水袖青衣。
那里一位浓妆的伶人,正莲开步步,声声婉转,敛云袖,捻兰花,韵白声起,“泣血滴髓百年恨,曲终人散醉方休……”??粉墨一场戏,乱人生凄离。一折故事里,竟唱不尽那别离生死,不知道是唱着别人,还是在唱自己。
慕容雪突然清醒,她努力镇定心神,向这庙内的神像看了过去,发觉了诡异之处,那神像前已然跪了一个人,那人周身香烟缭绕,只见他双手合十向着神像拜了拜,随后,从他嘴里传来一段呢喃低语。然而这声音听上去不像念经诵佛之声,更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
突然,这人闪现至她的面前,她打量起这人,见其所着之衣,是红绸彩线,挑绣棣棠,明媚艳丽。而他眼中,更是有百样颜色,千种情思,万般风流。
他正是那戏台上的伶人!
这人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对着她一阵喁喁私语,然而慕容雪只听清了什么“愁,愁,愁。错,错,错。????莫,莫,莫。?????难,难,难。瞒,瞒,瞒……”这样几个字眼。
“不对!不对!这些都是错的!我还在幻障里!”
慕容雪侧脸看去,发现他如瀑布般黑色的长发里露出来一只雪白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