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向死而生。
待慕容雪恢复了意识，一阵锥心的痛楚瞬间袭来，她检查自己的伤势，发现左手的三根手指被流石砸烂，血肉模糊，左小臂也骨折了，锥心的疼痛带动全身的神经，细密的冷汗一层层渗出，浸湿了已血迹斑斑的衣裳，然而，她显然已经对这样的疼痛习以为常了，虽然被超常的疼痛折磨着，却也能受得住。
慕容雪稍稍镇定心神，爬起来走向不远处的云娇，发现云娇并无性命之忧，这才安下心来。云娇没有什么外伤，于是慕容雪扶她站起来，继续摇晃她的肩膀，重复喊她的名字，试图将她唤醒。然而，云娇一直呆呆地立着，神情木然，如同死尸。慕容雪知道只有尽快取出云娇头里的蛊虫才可以让她活下去，而取出蛊虫只能通过开颅的方式，所以她必须带云娇逃出去，求助药师祝余进行救治。
慕容雪封住云娇的几处穴位，“活着！一定能活着出去！”然后在心里这样一遍遍鼓励自己。她处境艰难，孤立无援，但不能让自己心生绝望。
“出口就在血河对岸！”这声音冷酷无情，却十分熟悉。
是那个如同幽灵一般的人。
“是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慕容雪对于独眼的突然出现非常惊讶。
“不必多想，我不是回来救你的。”这语气依旧冷漠至极。
慕容雪看向他，他头上蒙住左眼的黑色绢条长长的垂在身后，与身穿的黑色劲装融为一体，右眼的瞳孔黑如松墨，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长剑握在右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皮肤更是比女子的还要白皙几分。
慕容雪问他：“你刚刚说出口在哪里？”
独眼抬起左手，用葱白细长的手指指向慕容雪身后的方向，“血河对岸。”
“你这几日一直没能出去？”慕容雪又问。
“其他自不必多问。”
慕容雪看一眼这幽灵一样的男子，被他这种冷漠的语气堵住了心中本来几乎脱口而出的诸多问题，遂叹息一声，不再追问他。
独眼手持长剑走在前面，慕容雪扶着云娇跟在他身后，这才看清楚，那柄长剑的剑身上正是镂刻的北斗七星图纹。
沉默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慕容雪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种诡异的氛围。
“侠士的姓名总可以告诉我吧？你这次总不能说与我是萍水相逢了吧？”
独眼停下脚步，侧过身看了一眼慕容雪，嘴角闪烁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然而转瞬即逝，难以捕捉。他仍旧没有回答她。而是示意她看向血河对岸，那里有一道石门，门上雕刻着龙身鸟首的神像，那扇石门就是这尸洞血窟的出口。
在血窟中历练的这几日，慕容雪在很多地方都发现过这蛇身鸟首之神的形像，有雕塑，有壁画。比如，在麻雀庙里与呵兽打斗时就发现过这蛇身鸟首的神像，这种神像如此普遍，但是慕容雪在自己的知识系统里查不到有关这种神像的半点信息，她不知道它寓意着什么，暗示着什么。
“我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慕容雪望着雕刻有神像的石门。
“之前确实没有这门，它只在合适的时机出现，你们很幸运，一定是歪打正着触发了机关，才使它显露出来。”独眼如此解释。
血河几十丈宽，河水浩浩荡荡，而且有一种极其凶猛的怪兽，其名“水虎”，就生活在血河深处，这种怪兽平常不露面，只有在人过河时才会浮出水面，发出凄厉的叫声，然后将过河之人吞食。所以要平安渡河是一件很难的事，即使是武功高强者也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血河畔生着一丛毛竹，独眼挥剑削断数根竹子，然后打量一番云娇，对慕容雪道：“你要带上她？活人能活着出去尚且艰难，何况一个活死人，她会成为你的负担。”
“她既然自愿随我进来，我就必须要平安带她出去。”慕容雪回答独眼。
独眼望一眼平静的血河河面，冷冷道：“不能再等了，以竹做筏，迅速渡河。”
话音未了，唰唰唰，已将削断的几根毛竹丢入河里，然后又手持一根，携竹飞身跃入河中，脚尖轻点水面，几个腾挪之后，旋身稳稳地踩在河中一支毛竹之上。他脚踏一支毛竹，用手中的另外一支作桨，巧妙地控制着漂流的方向，以独竹漂行水上，转向，倒退，绕弯，一路破浪前行，竟然身法灵活的如履平地一般。
慕容雪见此情形赞叹不已，于是，她将云娇用衣带绑在自己的背后，然后学着独眼的样子踏竹渡河。还算顺利，慕容雪逐渐适应并学会了如何在急流中控制竹漂。以一竹漂行于急水之上，必须屏气凝神，心思专一，不能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失足掉落河中，被水浪卷走或被水虎吞食。
眼看已漂流过半，当她携着云娇行至血河某处时，河水流速突然变急，脚下的竹漂也跟着剧烈地晃动起来。慕容雪努力地利用手中的竹竿维持平衡，与湍急的河水斗争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稳定了竹漂。她刚要平缓心神，突然，竹漂咚地一声似乎是撞击到了某种极其坚硬的东西，瞬间，血河中翻卷起数个滔天巨浪，河水如瓢泼倾盆般向慕容雪和云娇冲刷下来，慕容雪身体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立即失去了平衡，带着云娇坠落入河中。
血河的水腥臭异常，慕容雪被呛了几口，一阵反胃恶心。她透过浑浊的血红色的河水看到不远处正有一只大鱼朝自己游过来，待这“鱼”游近了，慕容雪才判断出这并不是普通的鱼，它的体形如同成年猛虎，四足长尾，叫声凄厉，应该正是食人的怪物“水虎”。所以刚才竹漂撞击到的硬物并非河中的暗礁，而是它。
慕容雪背上还背着失去自主意识的云娇，于是，她奋力地游向河面，想寻求独眼的帮助。慕容雪竭尽全力地划动手脚，想尽量离这只怪物远一点，但是这水虎如影随形的紧紧跟在后面，难以摆脱。甚至，离她越来越近了。随着距离的缩短，它的叫声越发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慕容雪拼尽全力终于游到河面，露出头后大喘几口气，然后回头看向云娇。云娇的头和身子不像是一个人的，她歪着脖子，头耷拉在肩头，脸色苍白，双目空洞，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如同死尸。
就在这时，慕容雪意识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被什么力量死死地钳制住，她知道是那只水虎正在对她发动攻击，所以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才能使自己在河水中探出头来而不至于溺水。慕容雪身上绑着云娇，又是漂浮在水中，一身的武功无法施展，于是只能靠蛮力与水中那只怪兽抵抗。慕容雪拼命挣扎着，逐渐体力不支，再次坠向血河深处。
同时，令她更加痛苦的是，那种无力的绝望的感觉。她意识到，人，终究还是一种渺小脆弱的生物，就算她曾经击败了众多凶神恶煞，一旦条件受限制，无法使用武器，一身的武艺施展不出，就会因为力量的悬殊而丧命。但是，她想，还是不能放弃，终于找到了出口，这么多天都坚持下来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终于，就在她意识逐渐模糊时，依稀之中，似乎看到了独眼，她心中说，“她不该因我死在这里。”于是，立即要求自己保持清醒，并且把绑在云娇和自己身上的绳带解开，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推了一把云娇，把云娇推向了独眼的方向。而她自己却精疲力竭，沉向血河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间感觉到，血河的水变得异常温暖，有成群的鱼儿游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朦朦胧胧中，她发现血河上出现一架浮桥，浮桥所用的石料晶莹剔透，像是一种水晶石。她想起祝余所说，这血窟里有一种玉石，名为“浮沉水玉”，血窟的设计者曾利用这种玉石拼接构成浮桥，设置于血河之上。
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拼命向这浮桥游过去，最终爬上了桥面。她瘫软在桥上，只剩两只眼球可以转动，她盯着这座浮桥，突然，在她眼前浮桥的桥面破裂为无数碎片，这些碎片如同浮萍一般，一时聚一时散，在河水中悠悠地荡漾着。不一会儿又变化为无数的星辉，一簇簇向夜空中飞去。星空灿烂，夜色朦胧。
是梦？是醒？
再醒来时，慕容雪正躺在药师祝余飘摇山脚下的茅庐里。
慕容雪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将自己从尸洞血窟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她瞥见坐在床边的那个人，正是云娇，显然，云娇已经恢复了神智。
云娇一只手轻轻握着慕容雪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痕迹。她见慕容雪醒了，立即用袖子揩拭眼角的泪痕，怕被慕容雪瞧见。但是，还是被慕容雪看见了。
“还好，云娇得到了祝余的医治，已经无恙了。”慕容雪心说。
又过了半日，慕容雪才逐渐恢复了知觉，她感觉到浑身如同正在被烈火灼烧一般的疼，同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上已经被缠满了绷带。她终于回忆起自己在血河深处，被那成群的水虎啃食，啃食得体无完肤，包括她的脸，并且推断自己的容貌应该也尽毁了。
就在慕容雪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云娇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细心照料，寸步不离。此时，云娇见慕容雪醒了，既开心又难过，她小心翼翼地说到：“殿下，你终于醒了。殿下，疼吗？”
慕容雪的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声带也受损了，没有办法发声。她深情地望着云娇，心想：“在楚国，温暖过我的人并不多，你算一个……在血窟中的某些时刻，我甚至觉得你活下去比我活下去更有意义。也许没有你，我根本走不出那尸洞血窟。”
历经九死一生，慕容雪终于带着云娇在第七日日落之前找到了出口。然而在横渡血河时，慕容雪为了救云娇而耗尽了体力，沉入血河深处并遭到水虎群的啃食，身受重伤，面目全非。
所幸，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又休养了数日，慕容雪逐渐有了精神，她心中感慨，药师祝余的医术果然高超，竟能令她起死回生。
祝余嘱咐她：“这血窟的怪物虽然凶残冷血，但是仍然比不上人危险，怪物把自己的武器暴露在外面，你看得见，所以就能够及时应对。而人是善于伪装的，他们会把自己的武器藏在里面，人的心思是世上最难以琢磨的东西，所以，以后面对人时，你一定要格外小心。”
听到祝余的话，慕容雪哑然失笑，心说：“先生这话说的，我也是人啊，怎会不知人心叵测。不过先生说的对，确实，人比凶神恶煞还要危险。”
等慕容雪身体康复后，祝余又将易容秘术传授给她。慕容雪回忆着自己原来容貌，却只能回忆出十之七八，甚至觉得脑海中的自己很陌生，她东拼西凑，有意无意的，只是勉强复原出三四分的容貌。一日，慕容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说：如此也好，毕竟从今以后要活在暗不见光的地方，生得什么样貌并不重要。没人在乎，没人记得。
云娇看到崭新的慕容雪，还是禁不住抱着她大哭了一场。
慕容雪安慰她：“我们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里，慕容雪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之时，瞥见敞开的窗户旁边，月色之下，有墨色的罗带随着清凉的夜风轻柔地翻飞飘舞，素白的纱帘掩映着一道熟悉的黑影，正是那独眼。
他抱着剑，斜倚在窗子旁，在冰凉的月色之下，周身散发出的一种神秘的气韵，竟与清冷的夜毫不违和。
慕容雪披衣下榻，走到独眼身侧，“在血窟中，我们的重逢并不令我意外，我觉得你就是在等我们，并且有意告诉我出口在哪，确保我活着出来。”
独眼没有立即回应她，而是看向了窗外刺目的月光，很久之后才缓缓说到：“你，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刺客。”说罢，他把一个木头匣子递给慕容雪，“这个东西还是留给你吧，也许日后对你有用。”
慕容雪打开一看，正是那颗虺灵丹。
独眼翻身越出窗子，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叫顾孟，也许以后我们还会遇到，当然，最好不要遇到了。”说完，就踏入了茫茫夜色中。
慕容雪看着窗外那道逐渐消失的背影，轻声说：“谢谢你，顾孟。”
午夜梦回。
蜡炬被重新点燃，一行烛泪滴滴答答向下流淌，最后凝聚在烛台之上。滚烫的泪珠转而化作沉默的冰雪，也封存住了一段过往。
她从黑夜中走来，抬眸便望见了那个如春日般灿烂的少年。她好想对他说一句：“喂，好久不见。”但是，在她的世界里夜色并未消散，此时的她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他吐露分毫。
她心中明了：等待她不是黎明，而是更深沉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