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怕脏。
衣服上的血污会留下气味,在拼斗中造成的划痕破损也显眼易见,张谷神不想让林风眠看出什么,更不想让林风眠担心。
他要承担起这个家,把责任从林风眠的肩头揽过来。
这是个小家,仅有林风眠和他两个人,在偌大的龙门中只是沧海一粟,那点责任更是微不足道,但至少能让林风眠轻松些。
所以,今晚他一直都很小心,手上的力道也大了些,能让人醒来后疼好几天。
他再三检查自己的身体和衣物,确认没有明显的异常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种庆幸让心中的愧疚感减轻不少。
可即将回到出租房时,张谷神还是犹豫了。
他在楼下徘徊了很久,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家人。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为何如此,但心中始终无法平静,只想着去逃避见到林风眠的那一刻。
再待一会儿吧,就几分钟。
站在夜色里的他这样想着,却流连了一刻又一刻,连自己也不知站了多久。
这时的张谷神开始有闲暇打量起这附近的街景。
这条巷子里的路灯早就坏了,孤零零的水泥柱子上满是广告贴上又撕下,再贴上再撕下的痕迹,在晚上时像战士累累的伤疤,白天看去像皮肤病人癍白的疥癣。
几栋相连的筒子楼围在一起,挤出这条小小的巷子,墙面外表是灰黑的风霜磨蚀,色泽宛如海岸边的礁石,两者的共同点都是砥砺岁月,久经年头。
只有一条窄窄的路供行人走动,下城区的规划是几十年前的风格,总是节俭再节省,恨不得从水里挤出油,泥里捏出炭来。只是这些年过去,市政建筑的规划变不了,下城区的生活也没有改变。
平时的他来去匆匆,早上要早起去服装商场工作,晚上又要在餐馆帮工到很晚,追赶着生活脚步的张谷神没有时间,也没有闲心去打量这里的一切。
现在偶然停下脚步,抱着观赏的心态来看待这里,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处处都是在这个城市挣扎的色彩,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枯瘦苍老的身体躺在角落里苟延残喘。
它没有青春可以挥霍了,残余的生命也只剩下这么点。
炎国的传统是尊敬老人。人们知道这些经历岁月考验的长者,曾经也是为家庭、为城市、为国家奉献年华的奋斗者,年迈的他们饱经风霜,同时又凝聚了生命的火炬光芒,因此年长者在何时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优待照料。
这个下城区也是老人,它同样为龙门的繁荣做出贡献,至今还在为龙门的居民遮风挡雨,却在发展的潮流中被逐渐遗忘。
难怪这里的居民也是不愿驻留的样子。
张谷神不想再多看,于是转身走进楼道,在黑暗中踩着阶梯上楼。
楼道里弥漫着陈腐的霉味,梯上的扶手也落满尘埃,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掏出钥匙打开脱漆老旧的房门。
出租屋里留了一盏昏黄的灯亮着,橘色暗淡的灯光盈满狭小的客厅。
屋内的家电很少,仅有一架风扇和一台洗衣机。最多的是原来八方馆里的训练器械,刀剑枪杆占据了大半的客厅,还有这些年参与武协活动时颁发的奖杯锦旗,合照相册,让这间屋子四处都充满回忆。
林风眠房间的门紧闭着,从下方的缝隙里能看到一片漆黑,这个点男人已经睡下。
他又在门前驻足聆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压抑的粗重喘息后才离开,顺手把带来的抑制药物放在客厅的橱柜上。
刚搬进出租屋时,这里也充满着置放多年的霉菌味道,在他们居住一段时间后,淡淡的草药味就代替了霉味。
张谷神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让热水带走烟酒和尘土的气息,然后在卫生间里把换下的衣物都洗好拧干,挂在靠近窗台的晾衣架上。
屋里唯一的那台洗衣机早已不能使用,只是房东懒得处理才继续放在这里,张谷神平时把它当做一个立式小桌,用来临时放些小物件。
今晚他拿到了不少钱,不仅缓解了燃眉之急,还生出添置一些家电的想法,比起洗衣机,他更想买一台冰箱,这样家里的食物能保存更长的时间,不至于隔一夜就变了味。
当然,夏去秋来,岁岁相换,炎热的天气已经走到尽头,渐降的气温也让食材存放的时间更长,或许可以放下购置冰箱的想法。
他最想买下一套房子,属于他和林风眠的家。
也许该抽空去看看房?张谷神笑了笑,把最后一条毛巾挂在衣架上,按熄客厅里的灯,轻轻关上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不大,但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所以显得比较空旷,最让他满意的是房间的窗留出了一个方形空台,拉开窗帘关上窗,搬来椅子就能当做桌子。
他走到窗台前,拿起静静立在上面的一个相框,擦了擦不存在的灰尘,又把它放回去。
相框里有一张照片,背景是一个公园,主角是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男孩被女孩前后抱着,惊慌地像被抓住的鸟儿,而女孩们笑颜如花,光彩灿烂。
那笑容清丽明亮,仿佛清晨花朵上的露珠,又像花朵向往的阳光,让这个房间都亮堂起来。
做完最后一件事,张谷神站在房间的空地上,双手平摆前伸,上下交征后缓缓拧转关节,变成前后分压,左右手辗转着,贴在前胸和后背上。
这个动作复杂而扭曲,又体现出一种野蛮而蓬勃的美感,仿佛一条扭动的蛟龙,半靠在水潭边,于慵懒中舒展自己的身躯。
张谷神在修行《元甲代龙篇》。
这是《拳王经》中载录的武道功诀,用于张氏子弟在第一境锤炼肉身,壮大体魄,温养脏腑,培育元炁。
第一境是武道修行之始,为今后通往武道极境打下万世根基,直接影响着武道路途,因此对于筑基功诀的选择至关重要。
《元甲代龙篇》本不是张氏所有的功诀,它的前身是古时扬州闽中【龙蛇宫】的根本功法。
闽地自古是蛟蛇盛行之地,亦常闻有真龙踪影,因此闽人皆有拜蛟崇龙之风,居于闽中深山的【龙蛇宫】更是以人化龙为立道之本,修行秘传的《七甲太真化龙功》。
此功立意浩大,精义高深,观摩龙蛟行走驾驭之姿,暗合天地龙蛇之道,以人身元炁感应龙性,蜕变龙躯,凝聚龙元,最终化去凡身,修成真龙,呼风喝雨,遨游虚冥,凭御太真。
若是单论肉身躯壳,有什么比得上真龙这种钟天地气运,集万物灵秀所生的神物呢?
于是张家先祖听闻此功后,便走了一趟闽地,从【龙蛇宫】取来《七甲太真化龙功》观摩体悟,截取精髓,去其劣质,创出《元甲代龙篇》,载录入《拳王经》中。
今晚在赌场时气血躁动,张谷神有预感,突破的契机就在眼前。
只见他演练着《元甲代龙篇》中的动作,速度在变换中愈来愈快,一个个非人扭曲的姿态衔接在一起,几乎腾空而起,组成一条蛟龙。
张谷神的头脑空前清宁,气血涌动的声音仿佛潮汐,心跳律点仿若擂鼓,胸腹之间还发出了嗡嗡的振动,在无形中淬炼着他的脏腑,几乎让他以为自己飞上云端。
他闭上眼,看到了一头真龙。
它游曳着从混沌中钻出,修长美丽的身躯愈发明晰,一片片鳞甲闪烁,须爪自然而威武,龙首威严而狰狞,只可惜折断了一只犄角。
看到张谷神,真龙硕大的龙眼中迸发出金色的火光,和仇恨的神采。
它发出无声的咆哮,鳞甲摇动,扭转身躯,把他扑下云端。
张谷神似乎掉进了海里,变成了一叶扁舟。
翻涌的惊涛骇浪不断撞击着他,滔天的巨浪时而将他卷上高空,时而将他拍进无底的海沟里,欲将他击碎,磨灭,溺死。
还有庞然大物的身影在海中游弋,伸出狰狞的头颅咬住他,撕扯着撕咬他。
无边的剧痛滚来,像雷霆一样贯穿他的身体,全身上下都在不安地躁动暴走,如置熔炉,烧灼心肺,融化肌骨。
《元甲代龙篇》与《七甲太真化龙功》不同,张家先祖看中的是真龙体魄,而不是以人化龙。
两者在感应龙性之前并无差异,在感应到虚空天道中的龙性后,【龙蛇宫】弟子要将自身心神与其相合,以彼之真性代已之真灵,自此行走坐卧,呼吸饮水中皆含龙韵,两者直到彻底合而为一。
很难说留到最后的,还是不是那个人。
张家先祖舍弃糟粕,仅取前篇,以自身心神与龙性相争相斗,攫取龙性中蕴含的精元真性,化为资粮,壮大己身,直至两者存一,彻底磨灭对方。
这个过程很凶险,也很漫长,龙性会随着自身的成长而愈发凶猖,时刻都潜伏在躯壳魂魄中,与主身争夺这具肉身。
但以此培养的武道根基之雄厚,为天下可数。
张谷神咬着牙,闭着眼,口鼻间溢出鲜血,汗水如雨般渗出,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感觉两侧额角被利器捅穿,而后笔直地贯进大脑。
皮肤在颤抖中撕裂,从皮肉里长出鳞甲。
牙根崩碎为粉末,重新生出利齿獠牙。
咽喉中有烈火燃烝,想要吐出一口炎烈。
手脚的指节浸在熔浆里,被铸成弯长的指爪。
不知过了多久,张谷神才疲惫地睁开眼,瞳孔从狭长变回星辰般的圆。
踉跄地向前走出两步,瘫倒在床上,直接昏睡过去。
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