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谷神在夜场外等待朱蒂。
在新年之前,下午的龙门落了旧年的最后一场小雪。
轻飘飘的雪花从天空洒下来,像灰蒙蒙的柳絮,落在路旁的车顶上,落在路灯和街道上,积起一截指甲盖般薄薄的一层,踩在落雪上,发出松软酥脆的声音。
“久等了。”
一道靓丽的倩影走到他身边。
她穿着一条加绒的淡青色裙子,拎着一只茶色小包,衣领上绣着淡色花边,袖管和裙角修长直缀,完美地把身材腰线衬托出来。
“这可是我最贵的一条裙子呢,好看吗?”朱蒂扑闪着眼睛,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鼻梁上的创可贴在这时显得俏皮可爱。
“很适合你。”他诚心地赞叹道。
张谷神见过不少接近自己的女性,在虎帮,在教会学校,在其他地方,女孩们委婉或大胆地表达追求,有些则单纯地想要从他身上索取肉欲,鱼水之欢。
但朱蒂不一样,她是特别的。
她是天生丽质性感的青春少女,没有夜场女子的风尘气息,又不像教会学校的女孩一样稚嫩青涩。她仍是个少女,但已经在用打扮展现魅力,她穿着黑色的小皮靴,又在裙角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小腿,把肌肤衬得白皙光滑,还在梳理头发时留下那缕金色柔顺的发鬓,充满知性与活力。
她很特别。
在对其他虎帮的成员都不假辞色时,她却对他意外地青睐,像常年不变贴在鼻头的创可贴一样,每次都是女孩主动地找上他,用那玲珑般的心思亲近他,张谷神看着朱蒂的脸庞,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
“朱蒂。”他说,“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什么之前,我们不是认识好几个月了嘛!”她摇了摇手里的小包,故作娇嗔。
是的,这几个月来她很照顾他。
“再之前呢?”他眼中是那缕金色的鬓发,心中有股莫名的即视感,“我的意思是,很久以前,我们好像见过面?”
有什么要在记忆里浮现,却一直朦胧地躲避。
“哈!”女孩捂起嘴,噗嗤地笑了,“你这种搭讪方式真老套,是讨不了女孩欢心的啦!”
虽然这么说,她却相当高兴,欢快地绕过他一圈,挽起他的右臂,挥了挥提着小包的右手。
“走吧走吧,天快黑了!”
张谷神的身体反射性地一僵,然后慢慢缓和下来,看着身侧自然的人儿。
他还是有些吃不消。
……
他和她走上楼,用钥匙打开房门,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灰暗楼道的一角。
“阿涉刚才来电说,他们有事不来……”
林风眠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又很快顿住。
张谷神瞥了眼朱蒂,仍抱着他的朱蒂,女孩吐了吐粉扑扑的舌头,把手机悄悄放进包里。
难怪女孩一路上都拿着手机敲敲打打。
她松开手,双手拎着包,用清脆的声音道:
“叔叔您好,我叫朱蒂,是谷神的朋友,冒昧拜访,打扰了。”
男人露出了然的表情,看了看张谷神,温和地笑着说:
“是谷神的朋友啊,欢迎欢迎,先进来再说吧。”
张谷神把房门关上,和朱蒂走进屋里,向林风眠解释:
“朱蒂是我朋友,平时很照顾我,所以……”
刚进屋的女孩正在好奇地打量,屋子里已经添置了一些家具家电,生活的气息浓郁不少。
“谷神看我没处去,所以邀请我来了。”她对他眨眨眼,接话道。
“既然来了就别生分,把这里当做自己家。”林风眠笑呵呵地说。
此时的男人正系着厨裙,拿着一支饭铲,看得张谷神眉头一皱。
“师父,还是我来吧,您坐下休息。”
他说着,走上前强拉过林风眠,朱蒂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叔叔你先休息吧,我也想尝尝谷神的手艺呢!”
男人拗不过张谷神,被朱蒂拉着坐到沙发上,问起橱柜上陈列照片的故事。
张谷神系好厨裙,看着朱蒂好奇乖巧的样子,笑了笑,转身走进厨房忙碌起来。
窗外逐渐传来零碎的爆竹声,天色也完全被深沉的暮色遮挡。
他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看到朱蒂正拿着一本相册,指着上面的影像惊叹:
“这是小时候的谷神吗?好可爱啊!”
“咳咳!”张谷神有些挂不住面子,于是清了清嗓子,“开饭了!”
这是他第一次做年夜饭,虽不丰盛,但也菜品齐全,心意满满。
女孩吃得很尽兴,一直在夸奖张谷神的手艺,笑容中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年夜饭是炎国的传统,代表着家人团圆,除旧迎新,守望来年。
时间过得真快,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八方馆里,与林风眠和师兄们同坐一桌,与大家互相贺岁道喜。
那时年年都是如此,在更早的时候,她也在。
他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三人坐在客厅里,气氛温馨而美满,让曾经的记忆忽地陌生起来。
吃完年夜饭,张谷神去收拾清洗碗筷,朱蒂陪着林风眠坐在沙发上聊天。
她与林风眠相处得很好,似乎林风眠对他领回家的每个女孩都很满意。
清理完碗筷餐桌后,他解开厨裙,又与朱蒂坐了一会儿。
家里的客厅有些拥挤,但女孩一点也不在意,她在往日八方馆遗留下的物件里穿梭,缠着他给她讲过去的事。
特别是有关他的事。
等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朱蒂主动拎起她的小包,向林风眠告别。
“你去送送她。”男人这样对他说。
于是,女孩又挽起他的手,与他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这段时间的下城区很乱,今夜似乎暂时得到一时喘息,街道边的人家虽然紧闭大门,但依然贴好了对联,挂上红灯红绸,迎接这一年一度,意义非凡的日子。
生活再艰难萧条,也不能失去希望。
朱蒂将脸贴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对他说: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家的感觉。”
声音很小,混杂在不时响起的爆竹声中。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装作没有听到。
女孩挽紧了他的手臂,让他看过来,在那对似水的眼眸中,他看到了忐忑和犹豫:
“我想和你说,我、我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紧抓着他。
“你是感染者?我知道的。”他轻声说。
她愣了一下。
女孩一直没说,但他很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女孩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明白了什么,恨恨地磨起了牙,“一定是猴子告诉你的……”
她拉起淡青色的右手袖管,白嫩的小臂上显露出刺眼的黑色结晶。
灰暗的病灶正在吞噬青春的生命。
这不是张谷神第一次看到感染症状,但仍为此揪心,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块结晶,却被拉住。
“别碰!”女孩低声惊呼,惊慌地拉起袖子。
忽然,她的脸又开始发烫。
“如果,我是说如果,”女孩的睫毛颤抖着,“你介意、会介意另一半……是感染者吗?”
想依靠你,像飞蛾扑火,想报答你,却怕伤害你。
他不禁想到了另一个身影,红色的裙子,有昙花栀子的芳香。
如果她是……
“不。”他说,“我不介意。”
女孩没有说话,好像把他的话当成了安慰。
但她的脚步轻快了不少。
两人来到了女孩家的楼下。
“不上去坐坐?”她面对他,几乎靠在他的胸膛上,“我家里有酒。”
“嗯?”
“我知道你不喜欢喝酒,但我可以装醉。”
她直直地看着张谷神,眼中是迷离的水光。
女孩很会调酒,这一刻,她就像一杯醉人的香酿。
暧昧的味道弥漫着,混沌中的龙影兴奋地翻覆起来,张谷神的呼吸本能地变得粗重。
“如果做好防护……”朱蒂像一只诱人的小猫,勾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互相交换着灼热的呼吸。
在唇齿相碰之前,他克制住了勃发的欲望,抬起了头。
“上去吧,早些睡。”
女孩茫然而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个好女孩,给我们……一些时间。”
他注视着女孩的身影上了楼,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往回走。
气血如潮汐般涨落,发出隐隐的海潮声,腑脏中的微弱感应愈发明晰。
好像回到了母胎中,蜷缩着身体,浸泡在温暖舒适的羊水里,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声,生机如嫩芽般破土而出。
水到渠成。
人身腑脏宛如源泉,无形无质的真炁滚滚涌出,洗涤着张谷神的身躯,促发着他的神魄。
第二境,真炁。
龙性幻化的真龙仰天咆哮,龙躯愈发粗壮,鳞甲愈发厚重,爪牙愈发尖锐,河川般的身体燃起熊熊金焰,仿佛为了报复之前的抑制,身躯一卷,鳞甲摇动,向他撞来。
轰隆——!噼啪——!
午夜十二点一到,整座城市仿佛苏醒了,鞭炮爆竹一齐响彻云霄,烟火花虹升上天空,火树银花,五光十色。
山呼海啸,千红万紫,锦绣新岁,灯火如织。
张谷神睁开眼,正看到被新岁火光染红的那片不夜天。
他摸了摸额角,沾上了些许温热的液体,似乎刚才长出了犄角,现在又缩了回去。
如果他死在这里,没人会知道他变成了行尸走肉。
“新年了。”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