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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陆家太复杂,不适合你

【1】毕竟从今以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

“胡闹!”

陆显文盛怒之下,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上,犹不解气,又把手边两本结婚证扯过来,一把甩向对面的陆锦行。

“让你结婚,可不是让你随便拉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结婚!”

陆锦行看着掉落在轮椅旁的结婚证,做了个试图伸手去捡的动作,但很快又把手收了回来。

饶是知道他最是有心机不过,此举不过是故意为之,但陆显文的怒气却终是被堵在了心口,一时之间无处安放。

陆锦行则更清楚,陆显文从来不是一个会真正心软的人,所以他的示弱点到即止,神色再平和不过:“那份股权变更协议的真伪您再清楚不过,您可以按兵不动,也可以在那之上附加许多条件——哪怕您根本不打算承认,我也不可能真的做出什么忤逆您的事,爷爷。”

迄今为止,陆家也仍在陆显文掌控之下,他身为陆家的子孙,于公于私,难道当真会为了百分之十五的股权对簿公堂?

陆家人重利疏情,陆显文更甚。他只看重子孙能给陆家带来怎样的利益,所以即使当初他的小儿子再“出格”,他或许也曾痛心疾首,也曾深恶痛绝,可为了陆氏集团的利益,最后也不过是高举轻放,仅此而已。

陆显文看着陆锦行眼角眉梢意味不明的浅笑,想到英年早逝的大儿子,眼中的怒色褪去,一种使得他身心俱疲的沧桑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整个人都更苍老了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尤其去年做过换肝手术之后,即使如今早已行动自如,他却时常感觉力不从心。

这几年,他对这叔侄间的你来我往冷眼旁观,陆祈有陆锦航从旁协助,但陆锦行凭借出色的商业头脑,在陆祈毫不留情的打压下仍是羽翼渐丰,从最初的一人勉力支撑,到了后来各有胜负甚至屡占上风。他不得不承认,假以时日,他这个小孙子必能成为陆家最合格的掌权人。

陆显文从来不曾怀疑那份股权变更协议的真伪,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也不过是想再敲打他一番,要求他先结婚作为拿到股权的前提,远不止因为他习惯高高在上、试图掌控子孙的一切。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最会借力打力的小孙子,会以此为契机,选择最为合适的人,作为自己事业的助力。

陆显文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都不看地上的结婚证一眼,语气却已经稍稍和缓了一些:“这个不作数。”

陆锦行向来善于揣摩人心,所以陆显文的反应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只是他的神情始终安适:“家世煊赫和不名一文各有利弊,无论何雅柔还是其他什么人,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对我来说没有差别。钟妩的出现算是恰到好处,为我省了很多麻烦,我倒是觉得她很不错。”

他已经和陆显文共同签下了股权变更的补充协议,承诺婚后继承父母留下的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即使他的做法此时看来堪称先斩后奏阳奉阴违,可他知道,爷爷最为看重的,是他和陆祈谁更能为陆家创造更多的价值,而不是娶妻生子这些小事。

只是在他百密一疏险些丧命之后,他就已经彻底收了徐徐图之的心思。他没兴趣精挑细选一个结婚对象,然后不疾不徐的去继承被母亲苦心孤诣留下的股份。

他不会放过任何将陆祈踩在脚下的机会,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只不过如今,这种想法越发迫切了而已。

钟妩并不记得她在书房外面等了多久,只觉得身子都有些僵硬,站得小腿发酸,书房的门才终于从里面被缓缓打开。

轮椅上的陆锦行看起来和进门前没什么不同,笑意依旧平和,察觉到她目光里的探询之后,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进来吧,跟我一起见见爷爷。”

钟妩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跟在陆锦行身后进了门。

来见陆显文之前,陆锦行只交代过她一件事:协议有时限一事绝不能提,其他事情一旦被问起,只需实话实说就好。

陆显文年逾七十,钟妩见到他之后才想起,似乎曾经在财经新闻里见到过两次,不过如今看来本人更瘦削更苍老一些,须发皆白,但普通老人的慈祥和蔼他一丝都无,在看向走到近前的钟妩时,越发面沉如水,眸光凌厉如鹰隼,逼得钟妩不敢直视。

钟妩自然知道,陆显文并不会因为一张结婚证,就认为她有资格叫他一声“爷爷”,所以她只是规规矩矩的颔首:“董事长。”

只是陆显文却并不会因此满意。他不知道她这种谨小慎微是真的还是故作姿态,不过无论真假,他也并不在乎。

即使她在法律上已经算是他的孙媳,可在他眼里依旧渺小不堪,和那些面目模糊的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陆显文看向陆锦行,视线没有在钟妩身上多停留一秒。

“不许办婚礼,不能对外公布,不允许这个女人打着陆家的旗号出去招摇——这件事出了陆家,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毫无准备,但钟妩对于陆显文的话也并不算意外——换作她是陆显文,只怕也不会同意小孙子就这么先斩后奏的娶了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他巴不得他们第二天就离婚,自然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徒增烦扰。

虽然随着这几句话,陆显文的怒意有再次升腾的迹象,但他既然已经让步,那么对于这些无可无不可的条件,陆锦行也就并不怎么在意。他和钟妩对视一眼,均是一副默许的状态。

只是这并不算结束,陆显文目光微沉,直直的刺向钟妩:“阿行以后的应酬你不许添任何麻烦,能做到吗?”

钟妩垂首:“董事长放心。”无论在陆家或是陆家以外,她也只是陆锦行的私人助理而已。

书房内重新归于沉寂。

钟妩早已看到地上的两张结婚证,但此时才能松一口气,默默弯腰捡起来。陆锦行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去,轻轻抚落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在暗红色封皮的映衬下,愈发修长洁白。

陆显文对眼前的情景不置一词。钟妩的乖顺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又难免会认为,她的忍耐是否会有其他目的。

陆锦行对于陆显文越发深沉的眸光恍若未觉,看向钟妩:“你先出去等我,我还有些事和爷爷谈。”

钟妩见陆显文并未反对,于是点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房门紧闭之后,不再传出任何声音。钟妩走远了些,有些疲惫的靠在墙边,摊开手看着因为紧张而潮热的掌心,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天她情绪的起伏,比过去一个月的都要多。

只是她还来不及彻底松一口气,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已经进入了她的视线。

陆锦航由远及近,等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站直了身子,神情严肃的微微低下头:“陆先生现在有要事和董事长谈,麻烦您稍等片刻。”

在陆锦航的沉默中,钟妩站得越发笔直,视线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裙角,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个记忆里的钟妩并不是这样的。

陆锦行看着她平静而又刻板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在那些他从不愿过多回忆的日子里,钟妩还是邻居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漂亮而又热情,却也因着年纪小,因着万千宠爱于一身,于是骨子里有一种近乎张扬跋扈的天真。

所以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每天追在他身后,不在乎外人异样的眼光,也能丝毫不知委婉为何物的对他说:“锦航哥,你别去打工了不行吗?你缺钱我可以给你,就当我花钱买你的时间好不好?”

也同样是她,在他避之不及的嫌恶眼神里,泫然欲泣的看他:“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累,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在遇见她之前,陆锦航从来不知道,原来天真才最伤人。又或者说,她的天真,从来都伤人。

只是几年不见,再次重逢的时候,他看着她迅速的平复了近乎失态的情绪,面容平静的向自己道歉,也看着她恭顺的在陆锦行面前弯腰,细心妥帖的整理毯子,沉默着侍立在侧,一切都自然到,仿佛他记忆中那个热情张扬的身影,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终是在他一无所知的岁月里,被生活磨砺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陆锦航的目光落在她发顶,有着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唏嘘。

“换一份工作吧,我可以帮你。”

钟妩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一个怎样的表情来作为回应。

她是不是应该抬起头,讥笑着问他:不是不认识么?那又何必摆出一副怜悯的姿态来对我说这种话?可她自己又是再清楚不过,这种意气毫无用处,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怜罢了。

她并未抬头:“谢谢,不过不必麻烦您了,我对现在这份工作很满意。”

陆锦航面色深沉。

“或许你觉得我多事,但看在钟叔叔当初的照顾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不要留在这里,陆家太复杂,不适合你。”

钟妩低笑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一种已经身在山中的喟叹,“不敢劳陆先生费心。”

陆家这趟浑水,她已经搅进来了。

面无表情的客套里,带着莫名的疏离。陆锦航自听到她那声语意不明的笑声起,右手就几不可见的轻握一下,此时看向钟妩的眸光愈加冷冽:“哦?看来……钟大小姐似乎很能适应从高高在上到低声下气之间的转换。”

语气里是两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刻薄。

“是,毕竟屋檐之下,低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钟妩一动不动的站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看,面色灰败,没有一丝血色,却仍是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我爸爸已经不在了,过去那些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陆锦航在她低下头想要离开的时候,注意到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几乎下意识的伸手拦她,可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触到她手臂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门声响动的声音,于是他的手就这么僵硬片刻之后,倏然收了回来。

钟妩快步走到陆锦行身旁,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声音里的颤抖,低声问道:“回去么陆先生?”

陆锦行微微点头,随后看向对面的陆锦航,歉然笑道:“有点事和爷爷说,让大哥久等了。”

陆锦航的目光早已重归沉寂:“没关系,我也刚来不久。”

钟妩推着陆锦行的轮椅和他擦身而过,两人目不斜视,仿佛真的从未见过。而坐在轮椅上的陆锦行不知想到些什么,叫住陆锦航的声音疏朗清越。

“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太为难钟妩。”

陆锦行抬起头,轻笑间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明亮澄澈。

“毕竟从今以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

【2】我其实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会带给我更多的惊喜

钟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着陆锦行一路回到了他的居处。

书房前那一幕不停在她脑海中闪回,她其实并不知道在陆锦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后,陆锦航当时是何表情。因为在随后诡异的沉默里,她只能推着轮椅昂首向前走去。

不能回头。

“房东那边需要处理的事情,我明天会安排人过去。”

陆锦行将属于钟妩的那本结婚证递过去。

从民政局回来,钟妩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整理好,一并带来了陆家,只不过因为有些突然,还来不及和房东办退租手续。

钟妩已经从先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见一天的忙碌之后陆锦行亦面露疲色,问道:“您晚上想吃些什么?”

陆锦行微微后仰,指尖漫不经心的轻揉眉心:“让陈嫂看着准备吧,另加一个杂菌汤就好。”

他双眸微闭,手背覆上前额。

钟妩收回视线:“好,我这就去通知陈嫂。”

在她离开前,陆锦行又突然叫住她:“你今天应该也累了,先回去吧,待会儿让陈嫂把晚饭送到你房里去,吃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陪我去趟安檀寺。”

钟妩回过头看他,却并不能从他平静的面容上发现任何情绪,于是原本想要道谢的话,一时并未说出口。

陆锦行睁开眼:“还有事?”

钟妩点点头:“我也许不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走向,但我可以保证的是,这三年里我不会谈恋爱,更不会因为个人感情问题,给您添任何麻烦、损害您的利益。”

她对陆锦航的那些感情,如今似乎只存在于重逢时难以抑制的那一个瞬间,随后就被她连同那些过去一起,埋入了心底。

她早已自陆锦行先前的言语中,窥见了陆家人之间薄若蝉翼的亲情。此时陆锦行并未提及,可她亟待证明自己的坚定。

可陆锦行静静的听她说完,只是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说实话,相对于信誓旦旦的保证——”

“我更愿意相信一言一行的实践。”

钟妩和他视线相交,薄唇紧抿,陆锦行眸光淡然。

“我并不在意你对陆锦航的感情是过去还是现在,因为我发现,与其说你今天给我制造的是一桩小意外,倒不如说……是个小惊喜。”陆锦行唇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我爷爷这个人,向来喜欢一家人看似花团锦簇的场面,所以钟妩,我其实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会带给我更多的惊喜。”

回房的路上,钟妩一直在想刚刚陆锦行的话,心中悲喜莫辨。

在这段荒腔走板的婚姻里,她无意第一天就得罪陆锦行,所以知道他并不介意她和陆锦航的所谓“过去”可能会带来的麻烦,她多少都松了口气。但想到陆锦行说的“以后”,她好不容易放松了些的神经就再次绷紧了。

与此同时,钟妩也越来越觉得,陆锦行这个人,似乎拥有这世上最完美最精致的面具,让人永远窥不破内里,即使他的笑容再温和不过,也仍会让人感觉冰冷。

安檀寺坐落于余城西郊的半山腰上,周遭环境清幽,但寺内香火鼎盛。只是和少数极为虔诚的香客相比,时下的年轻人去安檀寺,不过是将其作为一个游乐项目,三两结伴去烧香求签,更多的只是一种从众心理。

有些人上了年纪难免迷信,陆显文又是其中格外老派的,每到重要日子,都要去安檀寺上香。天长日久,倒更像是个心理安慰。而在他近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之后,除了定期飞去美国检查,其余时间更是几乎不出门,去安檀寺烧香这件事,也就由陆锦航和陆锦行兄弟二人轮流代替了。

钟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从内后视镜里看陆锦行。他偶尔和她或者司机闲聊几句,偶尔看看山路上的景色,面色虽然仍然苍白,但昨日眉眼间明显的疲态早已消失不见。

小江是陆锦行出事后,林越千挑万选出的新司机,车技出众,人也老实本分,不过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活跃,见陆锦行今天心情不错,忍不住说道:“我来余城前就听人说过安檀寺的签特别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锦行的目光自车窗外收回来,笑道:“不信的人不过一笑置之,信的人则是千万百计也要找出贴近签文的解释,所以也就觉得灵验了。”

“看来您一定是不信的。”小江听他这么说,就也笑起来,又问钟妩,“钟小姐信不信?”

钟妩摇摇头:“都是封建迷信。”

陆锦行轻笑起来。

小江对于钟妩简单粗暴的盖棺定论听得直摇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陆锦行笑道:“是这个道理。不如待会儿你们也去各自抽一支,信与不信,也全看你们自己。”

钟妩此刻的心思却全然没放在这上面——天气预报只说多云,但她看着此时窗外已经有聚拢趋势的乌云,眉头微皱:“还是快去快回吧,山里气温低,万一待会儿下起雨来,对您的身体不好。”

小江虽然对她的话深以为然,但也难免觉得,这位钟小姐实在是个无趣的人。

在安全的前提下,小江把车速提得更快了些,黑色宾利一路疾驰,到达安檀寺的时候,时间尚早,只是天色却比先前更暗了些。云层半遮了太阳,山风就显得格外凉。钟妩特意带了厚些的毯子,帮陆锦行盖好双腿后,又嘱咐小江:“把后备箱的伞拿两把出来带着。”

大抵是由于天气原因,寺内游人和香客都很少,三三两两冷清的很,但木鱼声和诵佛声依旧不绝于耳,同往日香火鼎盛时没有任何区别。

在肃穆庄严的阵阵梵音里,钟妩那颗从来都称不上虔诚的心,也渐渐变得沉静起来。

直到陆锦行的轮椅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前停下来,他看向她,眸光带笑:“只怕还要麻烦钟小姐这位不受封建迷信思想荼毒的人,进去帮忙上柱香。”

“……我?”

钟妩一愣,看着他的目光里有明显的错愕。

陆锦行直面她的讶然:“心意既然从来都不在于形式,那么我即使人在殿外,由人代为进一炷香,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殿里的神佛既然心怀悲悯,见我腿伤未愈,应该也不会计较。”

虽然他神情自若,甚至还带着清浅的笑意,可钟妩仍是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讥诮,只是她不知道这讥诮是对于此情此景,还是陆显文。

而她不及细究,陆锦行已经再次问道:“怎么,很为难么?”

钟妩收敛心神,微微摇了摇头:“不会。”

三个人往寺外走的时候,雨点已经开始在地上砸出了豆大的痕迹,可因为风太大,钟妩的伞刚打开就已经被吹翻了,她手忙脚乱的将伞翻回来撑在陆锦行头上,匆匆加快了脚步。

可雨势裹挟着山风,很快变得又急又猛,饶是她和小江两个人再仔细小心,回到车上的时候,陆锦行身上的外套和毯子也仍是淋湿了些。

小江上车之后急忙打开空调,钟妩坐到陆锦行身旁,一面拿毛巾帮他轻轻擦拭面上和颈间的雨水,一面心默默感慨:还好她怕冷,不仅自己带了件风衣,也帮陆锦行备了件外套。

陆锦行换了外套,钟妩又把车里自己的风衣拿过来盖在了他腿上。

整个过程中,陆锦行看着她忙碌,始终不发一言,此时才伸手拦她:“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就好。”

“不行,空调温度不宜过高。”

钟妩反对,继续为他盖衣服的动作和语意同样坚决——他重伤初愈,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

彼时小江擦着自己头上的雨水,闻言从内后视镜里瞥向后座的两个人,又不由觉得:这位钟小姐虽然不太讨喜,倒也并不讨厌。

原本钟妩担心风雨里回程有风险,并不同意即刻下山,可三个人在车里等了一阵子,雨势却并没有减小的迹象,于是陆锦行终是出声:“往回开吧。”

钟妩见他面色更加苍白,也只得嘱咐小江:“别开太快,稳一些。”

小江一面发动车子,一面点头:“好。”

一路上,钟妩格外注意陆锦行的情况,而仿佛是要响应她的担忧一般,还未走到半路,陆锦行原本苍白的脸上,就已经渐渐泛起了几分潮红。

她抬手贴到陆锦行的额上,果然已经有些发烫了。

钟妩正要问小江能不能开得稍微再快一点,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两个人条件反射般前倾,她眼疾手快的扶住陆锦行,小江也才稳住了身子,欲哭无泪的回头看向面带愠色的她:“车好像坏了……”

钟妩哑口无言。

陆锦行闭目靠坐在座位里,阻止了两个人想要下车查看的举动:“打电话给林越吧,让他找人来接。”

钟妩答应着拿出手机,片刻之后,又有些颓然的撂下手。

小江见她如此,不明所以的拿出自己的手机,也不由得想要扶额:“……没、没信号。”

如果眼前这一幕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小江就几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解释这个词的情境了。

由于高烧,陆锦行已经开始头晕,但想到眼下的境况,仍是不由得轻笑出声。

“所以说神佛信不得,”他有些失力的靠在钟妩身上,双眸紧闭,唇角微弯,喑哑的声音更像是带了笑意的喟叹一般,“从不悲悯啊……”

钟妩的心倏地一抽。

车内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钟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外套,觉得似乎比一开始淋湿时干了一些,于是脱下来一并盖在了陆锦行身上。

她看着车窗外的雨幕,觉得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似乎也只能自寻出路。

钟妩看向一筹莫展的小江:“外面偶尔还会有下山的车,我去外面拦一拦,争取能找到人帮忙带咱们下山。你带一把伞往山下走,走过这一段就应该会有信号了,到时候打电话给林越,让他带医生过来。”

小江迅速分析了她方法的可行性,随后点了点头:“好。”

车门一开,早春的山风卷着雨水倏然而至,钟妩迅速甩上车门,与此同时,身子在冷雨里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目送小江压低雨伞朝山下走去之后,钟妩将再一次被吹翻的雨伞翻过来,迎风撑着,朝前往安檀寺的方向望去。

风急雨骤,即使有伞,她也很快便已全身湿透,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于是那股寒意,仿佛也顺着皮肤的纹路,一直渗进了血肉里。

刺骨的凉。

不过让她瞬间就忘记了寒冷的是,很快就有一辆车从他们来时的山路上驶来,她顾不得再次被掀翻的雨伞,用力挥舞着手臂,示意对方停下来。

可那辆车连减速都不曾,从她身旁疾驰而过,只留下了雨幕里有些模糊的尾灯光亮。

刚刚涌上心头的狂喜就已陷入寂灭,钟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由得苦笑。

无数次的翻折之后,再结实的雨伞也无法逃脱损坏的命运。钟妩原本还想举在头顶挡挡雨,可她看着自己周身湿透的模样,干脆把它扔在了一旁。

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没有了伞,她反而觉得雨变小了些。

她将颊边的湿发塞到耳后,想到刚刚过去的那辆车,不由得后悔:她当时该直接站到路中央拦的,即使很可能会被骂找死,但好歹还有一个求助的机会,以陆锦行的财力,她尽可以大方许诺对方丰厚的报酬。

她随即又想起车里正发着高烧的陆锦行,本来想回车里去查看一下他的状况,又怕车门开关之间,冷风见缝插针的钻进去,让他病势越发沉重。

钟妩走到车旁,擦了擦后车窗上的雨水,朝里面看去。

陆锦行周身的关节都一阵阵酸疼,寒意也一层层的漫上来,烧得他头脑越发昏沉。

他慢慢睁开眼,朝车窗外看去。

风雨里熟悉的身影,实在是狼狈不堪。连把伞都不撑,湿透的紫色长裙裹在身上,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此时又不知是为了什么,一面摩挲着手臂,一面走过来贴在车窗前,向里面看过来。

明明是看不清的。

陆锦行有些无力的靠坐在座位上,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陆锦行的身影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钟妩却似乎可以想象他此时虚弱的模样。

煊赫的家世,精致的面容,卓绝的头脑——她最初见到陆锦行的时候,以为如果没有腿疾,他的人生大概不会有任何缺失。

可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就已经发现,他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在他的身体。即使没有那场车祸,陆锦行可能也并不会是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记得他说神佛从不悲悯时,面上一闪而逝的落寞。

钟妩不停打着寒战,以为自己的神经都冷得快要麻木了,于是放任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直到她似乎隐约听到了汽车鸣笛的声音。

她急忙朝声源处看去,原来并不是幻听,安檀寺方向果然有一辆红色越野车,正朝着她这边驶来。

吸取了教训的钟妩连忙跑到路中央,朝那辆车大力挥舞着手臂。

红色越野果然停了下来,甚至并没有骂她找死,司机只是将车窗开了一条细缝,抬高了声音问她:“怎么了?”

钟妩跑过去,努力平复呼吸,哆嗦着开口:“我们的车坏了,我老板发了高烧,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们下山?我们一定会有重谢的。”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拿了把伞下车之后,就觉得眼前的女孩子这副模样,实在也没有什么挡雨的必要,无奈的摇摇头笑道:“扶他过来吧。”

重不重谢他倒不在乎,只是他毕竟刚烧完香下山,就当是结个善缘了。

钟妩叠声道谢:“谢谢您,谢谢……”

陆锦行已经陷入昏睡,眼看着钟妩用尽全身力气都很难将他扶下车,红色越野的司机干脆好人做到底,把伞交给钟妩撑着,把陆锦行从车里架下来,扶上了自己的车。

钟妩也随后坐进车内,冷暖的急剧交替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尚不忘因弄湿了对方的车子而道歉。

对方对此不甚在意,将副驾驶座上的一件衣服递给她,随后重新发动了车子:“都是小事。”

钟妩接过衣服盖在陆锦行身上,一只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可看着他虚弱的模样,到底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陆锦行仿佛感知到她的忧虑一般,自短暂的昏睡中睁开眼,撞上钟妩的视线之后,力不从心的笑了笑:“真是狼狈。”

钟妩也有些想笑,可眼睛却莫名的发酸。

“是啊,出门前该看看黄历的。”

【3】聪明人赚钱,途径从不止一种

热水漫过肌肤,钟妩闭着眼半躺在浴缸里,身子向下沉了几分,整个人都滑入热水之中,直到时间久到她近乎窒息,才终于破水而出。

氤氲缭绕的蒸汽里,原本冷热交替下近乎麻木的神经终于一寸一寸的被唤醒,钟妩似乎能听见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的声响。

可即使再贪恋眼下的温暖,钟妩仍是很快擦去了面上的水珠,从浴缸里站了起来。

换好衣服出去的时候,林越恰好从旁边陆锦行的卧室里出来。两人互相打了招呼,钟妩见他的神情并不轻松,于是问道:“怎么样了?”

“睡着了,”林越面色凝重,“药吃过了,在打点滴,但烧还没退。”

两个人走到一旁的小客厅里坐了下来,林越见钟妩凝重的神色间隐隐透出几分自责,他又想起先前她落汤鸡一样的狼狈相,于是开口安慰道:“我已经听小江说过了,今天的事你处理的不错,不然陆总的情况只怕比现在还要严重些。”

钟妩眉心微蹙:“是我失职。出门时天气就不好,我应该劝他换个时间去的。”

林越摇头叹道:“今天是陆总父亲的冥旦。”钟妩一愣。

“林先生,钟小姐,”陈嫂把托盘放到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刚煮好的姜汤,喝点驱驱寒气吧。”两人道谢之后,都从善如流的端起姜汤,慢慢喝了起来。

一碗姜汤喝下去,钟妩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但想到仍在昏睡中的陆锦行,她又觉得自己仍是失职的——她不够专业也不够稳妥,所以缺乏对计划和安排的预见性,最后也只会用最笨拙的办法去试图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她先前些许的适意也淡去了几分。

即使快到正午,天色也仍是阴沉沉的,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一声声打在窗上,绵密而又沉闷。

陆锦行呼吸均匀,睡颜沉静,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看起来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距离感,甚至反而有些纯稚无害的意味。

钟妩想起林越所说的、今天这个日子对于陆锦行而言的特殊性,所以即使天气恶劣他亦如期上山,可她又分明记得,他在安檀寺时,漫不经心到甚至有些轻忽的态度。

她从来都看不懂陆锦行。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之后,陆锦行面上不健康的潮红已经褪了下去,额上也开始不断渗出细汗。钟妩怕吵醒他,拭汗的动作轻之又轻,但下一秒,仍是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他倏然睁开的双眼。

即使仍带着几分初醒的睡意,但陆锦行眼底的一抹微寒与他平时的温和相去甚远,于是到底还是让钟妩呼吸一滞。

她站起身来,手帕在掌心里握紧:“对不起陆先生,吵醒您了。”

陆锦行闭目静躺了片刻,重新睁开眼睛时,眸光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深邃平和,“没事。”

他只是习惯了一个人。

钟妩的神色也恢复如初,一面去拿不远处的耳温枪给他测体温,一面问道:“陈嫂煮了姜汤,要不要喝一点?”

陆锦行发现钟妩似乎习惯用忙碌来掩饰自己的一切情绪,但也并不点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好。”

钟妩打了电话叫陈嫂上楼,随后过去扶陆锦行起床。

陆锦行左手撑在床上,右手搭在她肩上,借力慢慢坐起身来。两人距离极近,近到钟妩察觉到陆锦行的脸颊无意中轻轻擦过她颈间的皮肤时,她一个哆嗦,随后才后知后觉的尴尬起来。

微凉的触感转瞬即逝,陆锦行始终沉默,可他的呼吸平缓而温热,钟妩几不可见的偏了偏头试图退避些许,可即使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端方严谨,身体却仍是不由自主的僵硬,扶着他的手臂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原本便不甚容易的搀扶因此显得格外吃力了些,使得陆锦行向后靠过去的时候,钟妩也被带偏了身子,和他一起朝床头的方向栽了过去,不偏不倚地跌进了他怀里。

软玉温香倏然入怀,陆锦行伸手扶住她,钟妩慌忙挣扎着起身,却又在抬头看向他时,因着他苍白而精致的面容有些恍惚,于是一时间,两人的姿态看似更像是一个拥抱,让人困惑又茫然。

直到敲门声响起。

“对不起陆先生。”钟妩迅速站了起来,原本的慌乱敛得干干净净,面无表情的道歉。

陈嫂送了姜汤进来,钟妩接过之后,端着姜汤坐到了陆锦行床边的椅子上,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了陆锦行面前。

陈嫂见状,早已默默的退了出去。而即使卧室里重又变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动作亦并不见凝滞,神情甚至比平时更为严肃,仿佛先前的失态从来不曾出现过。

陆锦行低头喝掉她喂过来的姜汤,同时也发现,他这位转瞬之间就仿佛能做到八风不动的助理,却不看他的眼睛。

陆锦行眼角微微上挑:“只是个小意外而已,你不用这么懊恼。”

钟妩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又舀了一勺递过去。

她确实懊恼——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是严谨专业的,而不是像先前一样在陆锦行面前不停显露手忙脚乱的怯意。所以即使她能抑制表面的情绪,心底的挫败感却依旧无法轻易的压下去。

她的自我苛求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即使如今想要善待自己一些,也已经别无他法。

潺潺的雨声衬得房内愈发安静,陆锦行喝完一小碗姜汤,唇瓣沾染了一层水色,好在面上原本的苍白因着姜汤的作用而褪去了些,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了几分精神。

钟妩把手帕递过去,又在一番胡思乱想中由己度人,想到今天这个日子对于陆锦行的意义,想到他心内可能隐藏的诸多困苦,便觉得无论富商巨贾抑或升斗小民,人生大抵都是艰难,总是需要拼,需要熬的。

她这么想着,看向陆锦行的目光便温和了几分,“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陆锦行拿手帕轻轻擦拭唇角,随后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不过这么一会儿,你倒像是突然想开了什么事情似的。”

钟妩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大概是因为我现在才终于意识到,就算不考虑三年后的结果,至少眼下这份助理的工作我算是保住了。”

大概多数时候都严肃的人偶尔开起玩笑时,会让人格外的忍俊不禁一些。陆锦行低沉的笑声溢出喉间,眉眼也因此显得生动起来:“是啊,钟小姐,你丝毫不用再怀疑自己工作的稳定性了。”

和陆锦行难得带了些许明朗笑意的目光对视片刻,钟妩到底还是抿紧双唇,忍着笑意低下了头。

而就在两人垂眸轻笑的瞬间,门口一个陌生的笑声突然传了进来,“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扰小两口清闲了。”

钟妩闻声看去,半掩的房门被推开,陆锦航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走了进来,目光从她身上轻轻略过,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却仍是成功让她唇边的笑意僵了僵。

“您回来了?”陆锦行抬眸看向陆祈,轻笑道,“还以为您要在日本多耽搁些日子。”

“公司事情繁杂,许多事情都等着我处理,你爷爷的八十大寿也快到了,我自然要尽快赶回来。”陆祈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陆锦行,神情慈祥,“倒是你,怎么又搞得这样狼狈?既然身体不好,就该安心留在家里调养才是。”

两人交谈的过程中,钟妩早已飞快的站起身来,她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陆锦航的父亲,但也发现他双鬓虽已渐生华发,面上皱纹却少,所以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他有着陆家人一脉相承的英俊相貌,又兼备中年男人的成熟深沉,但或许因为他的五官和陆锦航甚至陆锦行都有些相像,以至于钟妩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陆锦行的神态、目光甚至唇边的笑意,都同先前和钟妩独处时看不出什么差别:“怎么,叔叔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我身为人子,如果不亲自去上炷香,只怕也是很难心安的。”

陆祈笑起来:“毕竟新婚燕尔,只要心意在,大哥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的。”

他说完之后,目光锋刃一般从钟妩身上刮过,话里的笑意却是不变:“叫钟妩是么?看起来面善的很。”

钟妩因着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寒光心内微颤,陆锦行笑道:“她胆子小,又因为惹得爷爷不高兴不许公开,所以见到长辈难免更紧张了,叔叔不要介意。”说着,他看向钟妩,“阿妩,怎么不向叔叔和大哥打招呼?”

钟妩疑心面前这对父子甚至比她还要清楚这从头到尾是怎么一回事,但陆锦行却仿佛并不在意,温柔的格外坦然,于是她也就只能硬着头皮礼貌微笑,像一个再合格不过的初嫁晚辈一样:“叔叔,大哥。”

就像并不曾看见陆锦航面无表情的脸一样。

陆锦行敛眸微笑。

“阿行眼光不错。”陆祈的语气越发慈祥,说罢重新看向陆锦行,“你爷爷每年今天都不出书房,就算我想替你求情都没办法。不过你放心,他的气迟早会消,你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把身体养好,不然过几天的寿宴如果再不露面的话,董事会里只怕又会无端起一些谣言了。”

陆锦行闻言笑道:“有爷爷和您坐镇,我自然不怕什么谣言,您就更不必为那些掀不起风浪的小角色费心了。”

陆祈和陆锦行言笑晏晏的过程中,陆锦航自始至终沉默而冰冷,而这种存在却并不尴尬。钟妩并不觉得意外——他很久以前便是这副模样,永远只专注于学业,其他人放纵肆意的青春里,他只是寡言的过客,似乎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钟妩一度以为陆锦航会成为一个终日埋首实验室的学者,没想到一别经年,他已是衣冠楚楚的商界精英。

曾经的那个人,不仅换了姓氏,也换了理想,虽然他眉眼间依旧带着睥睨一切的傲气,钟妩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陆锦航于她而言,似乎真的已经完全陌生了。

在钟妩兀自失神的时候,叔侄二人看似亲密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陆祈离开前,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钟妩笑道:“你们的事我也得知的突然,没有提前准备见面礼,不过好在我恰好从日本带了些手信回来,阿妩过去挑一份,虽然简薄了些,但也算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一点心意了。”

钟妩心头一紧,下意识的看向陆锦航,却又在下一秒硬生生的移开了视线。

陆锦行看着她,仿佛并不曾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眼角眉梢的浅笑里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既是叔叔的一片心意,阿妩就去吧。”

钟妩并不算太过敏感的人,面对陆祈时却莫名带了些趋利避害的本性,总是有些不安,但眼下她见陆锦行神态安然,心中原本的心虚胆怯和未知的茫然,顷刻间便淡去了许多。

她朝陆锦行点点头,安静的跟在陆祈和陆锦航身后走了出去。

风雨交加的天气总会让人心生些无端的凄迷,钟妩未梳起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掖到耳后,将双手插进了外套的衣兜内。

陆祈站在门外的长廊下,看着外面的重重雨幕,言语间带了些莫名的威压感:“听说你三天前才进陆家。”

钟妩呼吸一滞,随即应声:“是。”

陆祈收回视线,沿着长廊向前走去,交加的风雨将他意味深长的话卷进了钟妩耳中:“聪明人赚钱,途径从不止一种。”

“您说得是。”钟妩的回应依然乖顺,倒是引得陆祈止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片刻的沉默之后,陆祈继续向前走去,唇边有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浮现,随后吩咐一旁的陆锦航:“我还有事,你带她过去吧,还有些给阿行带回来治腿伤的药,一起拿回去。”

钟妩一路沉默的跟在陆锦航身后,直到进入所谓他的“领地”,亦不曾抬头多看四周一眼。

陆锦航直接把她带进陆祈的书房,关上门之后,惜字如金的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坐。”

钟妩只是站在原地,并未依言坐下。

陆锦航讳莫如深的看她一眼,并未觉得多意外,只是径自走到了博古架前,打开了下面的柜子,随意拿出两个盒子,放到了钟妩旁边的书桌上,说:“都是日本的漆器摆饰,你可以选一个喜欢的拿回去。”

钟妩随手拿起其中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下一秒,陆锦航的手已经覆上了盒子的另一边。钟妩抬头看过去,却只窥见了他毫无波动的目光。

“陆锦行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你马上离开这里。”

钟妩这才知道什么是父子情深,眼前陆锦航的言行举止,和刚刚对她说“赚钱途径不止一种”的陆祈几乎一模一样,似乎这是一种势在必得的施舍。如果她不接受,就是不识好歹;而即使接受了,也只有被鄙夷的份儿——毕竟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不值得浪费他们能够给予的少之又少的尊重。

钟妩自嘲般笑了笑,反问道:“我想陆副董事长之前所指的‘赚钱’的意思,恐怕并不是让我马上离开这么简单吧?他希望我做什么?将我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还是以后的日子里帮他监视陆锦行的一举一动?”

陆锦航眉心微蹙,看向钟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冰冷:“我爸爸不了解你,他希望你做的事你做不来。可你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能够选择的无非是做他的工具,又或是陆锦行的工具。”

钟妩言语讥诮:“如果我只能在这两者之中选择,那我当然会选陆锦行。”

至少陆锦行在商言商,始终都是公平而坦诚的和她谈条件,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两个人的交易明码标价,也到底不曾让她出卖良知和底线——即使她觉得自己如今的底线已经足够低。

她抽出陆锦航手中的盒子,转身朝外走去。

“你以为选陆锦行就不是与虎谋皮了么?”陆锦航冷笑出声,“陆家太复杂,你根本毫无倚仗,就这么陷进去的话,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

钟妩停下来,握着盒子的手紧了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轻松:“或许不能吧,毕竟我现在……已经是陆锦行的妻子了。”

陆锦航突然不知该作何表情。这种情绪他并不算全然陌生,因为昨天傍晚从陆锦行口中得知这件事的一瞬间,他心内亦曾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空茫,他隐约感到似乎有些事情正在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发展着,而他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

“钟妩。”

重逢之后,陆锦航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疲惫:“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你走吧,不要再出现了。”

【4】锦行哥,我的鞋子弄脏了,能不能让你的助理帮我擦一擦?

钟妩一直强忍的泪意,就这么被陆锦航简单的一句话逼了出来,她背对着他,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微微仰起头,沉默许久,才继续向前走去,抬手覆上门把手的那一瞬间,低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

即使她从不曾想到自己的存在会让他如此困扰,她也仍是下意识的向他道歉。这种歉意是因为打扰了对方的生活,亦是因为无法达到对方的要求,所以其实这三个字,除了能让道歉者内心得到些许安慰之外,从来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钟妩离开后,陆锦航前往起居室见陆祈。彼时陆祈正坐在桌前拿着本棋谱研究棋盘上的残局,见他进来,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目光便重新回到了棋盘上:“不成?”

陆锦航走过去,神情冷肃:“嗯,她拒绝了。”

陆祈拈了颗棋子在指间摩挲片刻,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阿行看人的本事倒还是有一些的。”

陆锦航并不想继续谈论钟妩的话题:“前一阵子爷爷见过秦律师了,阿行突然结婚,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

“那就是想动股份了。”陆祈合上棋谱,冷冷一笑,“真正分出胜负之前,老爷子是不会介入的,除非……这中间出了什么纰漏。”

即使陆祈面上不动声色,但他接到陆锦航的电话时就已经知道,既然陆锦行突然有所动作,只怕是已经有了成算,自己终归是陷入了被动。但他仍是连夜从日本赶了回来——他需要尽快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而不是更加被动的等待陆锦行泰然自若的揭晓结果。

“只怕是车祸的事把他逼急了。”陆锦航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神情淡漠,“他如今看起来胜券在握,只怕持股比例是要在您之上了。”

陆祈笑了笑,一派从容,眼底却寒光尽显:“那有什么要紧,除非我的好侄子,永远都那么幸运。”

陆锦航的神情毫无变化,眸光亦不曾有半分波动。

陆祈随手将棋谱扔在棋盘上,残局被彻底打乱,一颗棋子从棋盘边缘掉下去,滚落在地毯上:“盛达集团周董的小女儿是不是还喜欢追着你?你年纪也不小了,婚事也该有个眉目了,周家不错,过几天老爷子的寿宴,选她做舞伴吧。”

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却也同往常任何时候都一样,其中不存在任何询问的意图。

而陆锦航还未开口,陆祈的目光就已经落到了他身上,不知道想到些什么,若有所思的笑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千万别让我失望。”

钟妩回去见陆锦行的时候,情绪已经彻底平复了下来,神色也趋于平静。她把装有漆器摆饰的盒子放到茶几上,随后走到陆锦行身旁,“我对漆器实在不懂得欣赏,这一件又太过贵重,还是交由您保管吧。”

陆锦行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左手轻轻揉了揉眉心,漫不经心的笑道:“实在不喜欢的话,改天让林越找人估个价卖了,钱直接打到你账户上。”

钟妩自然是要拒绝,可眼下她甚至连推辞的心情都没有,只是上前抽走了陆锦行手中的书:“您烧刚退,需要多休息。”

陆锦行对此并不在意,只是看着她红润的面色不由笑道:“你身体倒比我想象中的好,淋了那么久的雨,竟然还是安然无恙。”

“大概因为以前不敢生病,所以久而久之身体也就习惯了。”

钟妩把书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陆锦行靠坐在床头看她,虽是带了些疑问的语气,但神情里已俱是了然:“怎么,心情不好?”

钟妩动了动唇,却并不是要回答他这个问题:“刚刚在路上,副董事长只和我说了两句话,我当时……”钟妩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向陆锦行,“……录了音。”

陆锦行鲜有的陷入了沉默。

就在钟妩还要试图说些什么打破沉默的时候,陆锦行突然笑起来。

陆锦行并不是吝于微笑的人,事实上短短几天之内,钟妩已经见过多次。只是许多时候,他的笑是淡漠的,凉薄的,漫不经心的,那些笑容虽多,却更像是一张张面具,从不代表快乐,即使他已经足够温和,却仍是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而此刻的陆锦行在笑着,精致好看的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愉悦,似春风拂过,绵延的冰河砰然开裂,暖阳洒向澄澈的水面,折射出璀璨的色彩,让人不敢过多贪看,可是却又移不开视线。

而在钟妩越发不安的神情里,陆锦行终于渐渐止住笑意,低声说:“钟小姐,你实在是个有趣的人。”而他已经很久不曾觉得一个人有趣了。

陆锦行心情好的时候,会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调喊她“钟小姐”,钟妩早已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此时再次听到他这么称呼她,意识到他并非要嘲笑自己,于是她原本近乎悲愤的情绪顷刻间消失无踪,握着手机的手也讷讷地收了回来。

陆锦行已经敛起了笑意,但他看着钟妩的时候,眼底仍有残留的愉悦,说:“我对自己识人的能力,还算是有些自信的。”

钟妩看了看陆锦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手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举动确实有些傻乎乎的,再次违背了她希望自己越来越通达干练的想往,于是最终不由得也笑起来。

陆家在余城地位显赫,向来都是高朋满座,眼下陆显文的八十整寿自然更要大肆庆祝一番,于是一时之间,陆家的请帖俨然成了余城上流社会检验自身价值的标准。

钟妩推着陆锦行的轮椅进门的时候时间尚早,宾客到的并不多,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仍是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

不时有人过来和陆锦行打招呼,钟妩亦是第一次看见他在人前寒暄应酬时的模样——恰到好处的礼貌温和,却又有一种不可忽视的疏离感。这种疏离和自负、傲气无关,只让人觉得他的优秀似乎与生俱来,合该高高在上,被人仰视。

好不容易清静片刻,钟妩这才有机会把陆锦行的轮椅推到一边,暗暗松了口气,低头问陆锦行:“要不要喝点水?”

陆锦行对周遭暗暗打量他双腿的那些视线恍若未觉,抬头看向她:“不必。倒是你,待会儿开场后不用照顾我,去舞池跳几支舞吧,免得浪费了这么美的裙子。”

钟妩身上穿了条华伦天奴的黑色天鹅绒深V长裙,长发高高挽起,露出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肤,整个人被衬得越发高挑纤娇。而此时在陆锦行带了一丝笑意的注视下,她只是板着脸摇头,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

只是她未免过于“尽忠职守”,只顾着弯腰帮陆锦行整理领带,却忘了掩去胸前风光,直到陆锦行移开视线,略显刻意的低咳两声提醒,她仍浑然不觉,一面帮他把腿上的毯子盖紧了些,一面问道:“冷么?”

陆锦行无奈的垂眸轻笑:“你该问问你自己冷不冷才对。”

钟妩因他的话有些茫然,后知后觉的低头打量自己片刻,随后蓦地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胸口猛地站起身来:“我……”

“锦航哥你在看什么?”

不远处,周初晓有些好奇的问道。

陆锦航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一袭白色抹胸小礼服的女孩子:“没什么。”

或许曾经习惯了她始终追逐着自己的视线,如今亲眼看到她眼里只有另一个人的时候,陆锦航突然怅然若失——他倒宁愿心中曾经的厌烦,能因着这荒诞的重逢变得更真实更彻底一些,才能让他面对她时,能更加淋漓的表现自己的憎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陆锦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微凉的液体和心头微妙的酸涩纠缠在一起,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即使他的神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周初晓却仍是朝他先前注视着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漂亮女人正站在那里,手捂着胸口在说着什么,虽然神情略严肃了些,但微红的脸颊却使得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至于她对面坐在轮椅上的英俊男人,一面看她,一面抬手掩饰着唇角的笑意,两个人似乎看不到周遭的任何人,只是对着彼此,就有一种异样和谐的感觉。

周初晓确定,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之前陆锦航在看的、让他露出罕有失神模样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自然是认识陆锦行的,只是对他对面的女人却是一无所知,也因此,她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一时间所有纷杂都涌上了心头。

她喜欢了陆锦航多久,连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可她几乎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热情,也鲜少能换来他的关注。她以为陆锦航只是生来冷情,但注意到他视线的那一瞬间,女人独有的敏感却让她不得不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即使只有一眼。

厅内衣香鬓影,乐声悠扬。钟妩拿了两杯香槟,将其中一杯倒入另一杯中一半,才将较少的那杯递给陆锦行:“医生说只能喝一点点。”

这些日子钟妩已经不再如最初般拘谨,但这一板一眼的做派却是始终如一。

陆锦行已经渐渐习惯了她的刻板,从善如流的接过酒杯晃了晃,抬手与钟妩手中的轻轻相碰,低声笑道:“干杯。”

他将酒杯举至唇边轻抿一口,再又看向钟妩时,微微扬起的唇角便有了些水润的味道。钟妩莫名的有些不自在,状似无意的别开眼,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就在她要接过陆锦行的酒杯放到一旁桌上时,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女孩子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锦行哥。”周初晓拿着香槟走过来,笑得礼貌又乖巧,语气却也十分熟稔,“刚刚你周围众星拱月一般,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能来好好和你打个招呼。”

陆锦行闻言笑道:“能让周二小姐特意来打招呼的人向来不多,我深感荣幸。”

明知不过是寒暄,周初晓却仍是被逗得笑出声来:“锦行哥最会说话了。”她一面说着,目光一面落到旁边的钟妩身上,一副好奇的模样,“锦行哥,这位姐姐是?”

钟妩将两个酒杯放到一旁,回身时已经和她视线相撞,发现对方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五官清妍明丽,甜美的笑容里还带了几分天真,只是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却隐约带了些探究和防备。

“我的私人助理,钟妩。”陆锦行抬眸,目光从周初晓身上滑过,落在钟妩身上,给她介绍周初晓时,便带了些打趣的味道,“盛达集团的周二小姐周初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我未来的大嫂了——你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大概多得很。”

钟妩呼吸一滞。

陆锦航……未来的妻子么?

她暗暗压下心中的所有情绪,眉眼微弯,唇角勾起一抹礼貌的微笑,“周小姐您好。”

周初晓自发现陆锦航的异样起,心内便一刻都不得安宁,好奇和惶恐驱使着她忍不住趁陆锦航有事暂离之后上前试探。但她原本微微提到了胸口的心,在得知钟妩的身份时,又顷刻间落回了原处:她爸爸和那些叔伯兄长身边的私人助理她不知见过多少,无论学历再高能力再大,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可以肆意驱使的保姆罢了。

只是与此同时,她也敏锐的觉察到了钟妩眼底一闪而逝的黯淡,心头烈焰渐起,笑容也褪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一个小助理而已,她怎么配?

周初晓举起手中的酒杯,递至唇边时,手轻轻一偏,杯中的香槟洒落到地面上。她低头看了看,抬头看向陆锦行,笑得既娇俏又高傲地说:“锦行哥,我的鞋子弄脏了,能不能让你的助理帮我擦一擦?”

钟妩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并未听错,可看着面前这位大小姐无辜的笑容,她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朝头顶涌去,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身体的颤抖。

周初晓看向她,精致的妆容下,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残忍,“钟小姐,可以吗?”

可所有被羞辱的怒意都只是出现了一瞬间。钟妩暗暗握紧拳头,掌心的明晰的刺痛感让她的思绪瞬间清明起来。她看着周初晓,面容平静。

她曾经从不曾做过这般过分的事,但也曾是被宠得天真到近乎无知的温室樱草,而比之今日更加不逞多让的羞辱,她也曾经面对过。所以她暗暗的问自己:不过是再面对一次罢了,又能怎样呢?

她早已学会了避让,学会了示弱,学会了面对尖锐的恶意时,收敛所有的锋芒。

钟妩紧攥成拳的手缓缓松开,看着周初晓,面色平静的答道:“好。”

她从旁边桌上拿起一张餐巾,走到周初晓面前,正要蹲下身子的时候,手却被人从一旁拉住了。

握住她手腕的手白皙,修长,由于重伤未愈,而没有一丝血色。

钟妩看向陆锦行,他的面容亦是同她如出一辙的平静,不喜不怒,看不出一丝情绪。

几乎是一瞬间,钟妩突然有了几分近乎醒悟的明朗。她自认已经有些了解陆锦行的脾气,先前也都知道唯陆锦行马首是瞻,但她刚刚到底还是被那份屈辱感冲昏了头,以为陆锦行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而忘了去回头看他一眼,去探寻他的意图。

她是陆锦行的助理,自始至终,也只需要听陆锦行的命令,向他一个人低头。

钟妩将餐巾绻在手心,回到他身侧,努力忍住心里的委屈:“对不起,陆先生。”

陆锦行静静的看着她,许久,才露出几分笑意:“你倒是老实。”

在钟妩从善如流的沉默中,陆锦行看向一旁因着眼前的情形有些许茫然的周初晓,神情不变,笑意中的凉薄却一点一点流露出来。

明明不过一瞬间,周初晓却觉得有寒意沿着他的目光刺入她的血肉里,几乎能折断她的筋骨。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也许是她被嫉妒冲昏了头,又或者是之前陆锦行的神情太过温和,才让她几乎忘了,她从来都是害怕着陆锦行这个人的。

周初晓不由得后退一步,讷讷的叫了一句:“锦行哥……”

陆锦行放开钟妩,抬手支腮,看着面前已经有了些惧意的周初晓,笑得慢条斯理,仿佛他眼前面对着的,不过是一个肆意玩闹不知分寸的孩子。

“鞋子脏了,回去换一双就好,你说呢?”

【5】我并不是没有耐心的人,可也不喜欢身边的人同样的事错上一次又一次

“百分之十五?”

饶是陆祈早有心理准备,此刻的呼吸也仍是不由得凝滞。顷刻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他下手终究是晚了,如果能在陆锦行手中尚无砝码时就将他置于死地,那么也就不用面对如今这种局面了。

可这几年,陆锦行到底还是在不断的打压下挣出了头,甚至能在眼下近乎绝境的境地中走出一条活路。

陆祈那些凉薄狠戾的思绪里,竟还诡异的夹杂了一丝对于陆锦行的赞赏。可他收敛思绪,再次看向陆显文的时候,笑容到底僵硬了许多:“长江后浪推前浪,阿行越发进益,也难怪爸爸对他寄予厚望了。”

算上原来手里的百分之五,如今陆锦行已经超过他,成为了陆氏的第二大持股人。

“你大哥走得早,于情于理,这些股份原本也是他应得的,只不过他那时候年纪小,别说你我不放心,其他股东也不可能答应。”

房门紧闭,楼下歌舞升平的喜乐气氛没有半分感染到这里,陆显文不喜不怒,坐在书桌后注视陆祈,苍老的面上一时看不出表情:“不过这些年你为陆氏劳心劳力,我也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心有不满也可以理解。”

陆祈并未开口,对陆显文的这番说辞没有表示赞同,但也未曾出言反驳。

“你放心,我还没老糊涂,就算是论功行赏,该给谁,给多少,我心里都有数。多不了谁,也少不了谁。”陆显文的声音越发语重心长,只是话说到最后,言语间已经渐渐有了几分凌厉的意味,“陆家人丁不旺,这一支眼下除了我,也就只有你们父子叔侄三个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希望你们心里也有点成算。”

陆祈心内一凛。

在父子间沉默的对视中,陆祈眉目间恢复了往常的冷静自若,少顷,他垂眸说道:“您放心吧爸爸,陆氏是陆家所有人的心血,无论我还是阿行,都希望它更好。”

陆显文并未做声,他靠坐在座位上,一时之间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他想到英年早逝的大儿子,和眼前果毅冷酷但同时也精明能干颇具商业才能的小儿子,一时不知心内究竟是什么滋味。

“阿航这几年跟在你身边,虽然能学到很多东西,但时间久了难免放不开手脚。”陆显文坐直了些身子,语气缓和了些,“金融集团就交给阿航去打理吧。阿航很好,不逊于阿行,陆家的将来,终究还是要靠年轻人。”

毫无预警的话让陆祈一愣——陆氏的金融集团是在地产、文化之外的第三大支柱产业,虽然说是让陆锦航打理,但归根结底相当于也到了自己手里,他即使明知这不过是父亲惯用的手段,但在已经无法扭转股权的事情之后,多少也算些意外之喜了。

于是陆祈的眼角眉梢也就流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喜悦和感怀:“我相信他们兄弟俩都不会让您失望的。”

陆锦航几乎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这个消息,但也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说:“爷爷果然一片苦心。”

陆祈最初的怒意已经淡去了许多,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璀璨的灯火,目光最终看向更远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似笑非笑,“阿行的命好,这几年文化产业是大热趋势,他玩儿的也是风生水起,反倒是地产业看似风光,但只怕将来会有大变动,老爷子深谙平衡之道,如今把金融集团送给你,要的不就是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

生在陆家,也许算不得什么命好,但是对比曾经野草一样的自己,陆锦航倒觉得,陆锦行大概也是当得上“命好”两个字的。

他多少还是有些能够独当一面的喜悦的,只是得来的一切倘若并不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实力,于是这种喜悦也就随之打了折扣:“阿行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但愿吧。”陆祈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冷冷一笑,不久之后,他转过身来看向陆锦航,“那边的宾客还要应酬,你先过去吧。周家的事老爷子刚才也提了几句,他还算是满意,让你改天带人回家吃饭。”

陆锦航敛眸:“知道了。”

回到大厅的时候,陆锦航遍寻四周,很快便看到了站在陆锦行和钟妩对面的周初晓,彼时钟妩木着一张脸,周初晓则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他走过去,环视一眼在场的三个人,淡淡问道:“在聊什么?”

“锦航哥!”周初晓闻声看过去,眼睛倏然亮起,如蒙大赦一般拉住他,可又到底不敢当着陆锦行的面直接告状,刚刚受到的委屈惊吓一时堵在心口,眼圈儿终是忍不住微红,说出口的话里不自觉的带了点撒娇似的语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来……”

知道她一向被宠得十分娇气,陆锦航便也任她拉着,只是看向陆锦行:“怎么了?”

“周二小姐过会儿还要和大哥跳舞,刚刚弄脏了鞋子,自然不可能开心。”陆锦行眸光流转,最初凉薄的笑意此时已经沾染了几分温度,“女孩子最怕的,不过是在心上人面前出丑罢了。”

陆锦航看到周初晓鞋面上的酒渍,不再多问什么,只是看向周初晓:“不过是小事,去整理一下就好了。”

周初晓动了动唇,注意到陆锦行面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原本想说的话只能颇不甘心的尽数咽了回去,轻轻摇了摇陆锦航的手臂:“锦航哥你陪我过去好不好?”

钟妩将陆锦航出现之后周初晓的所有变化看在眼里,心内终是忍不住有些唏嘘。那个前一秒钟还任性跋扈的大小姐,转瞬就变成了娇俏可人的小姑娘,这种转变不是假装,也不是做戏,大概女孩子在喜欢的人面前永远都是一种模样,不自觉的想要收敛起所有尖锐的棱角和锋芒,只给对方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

陆锦航虽然冷着一张脸,但到底没有拂逆周初晓的心愿,朝陆锦行点头示意之后,带着她转身离开。钟妩收回视线,默默垂眸,却发现自己的心境竟然远比想象中平和——也许假以时日,她可以做一个更为合格的旁观者。

短暂的沉默之后,钟妩看向陆锦行,他的心情似乎并未因先前发生的事情受到任何影响,但她亦并未错过他面对周初晓时,泰然之下一闪而逝的冰冷,所以此刻多少都有些心虚,却又不知眼下该道谢还是道歉。

钟妩犹豫片刻,斟酌着开口:“谢谢陆先生,刚刚我……”

陆锦行随意的抬起手,修长的指尖轻轻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我只是不喜欢姿态难看的人罢了。”

钟妩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陆锦行已经朝她看了过来,清冷的眸光落在她面上,似笑非笑:“自作主张也同样惹人讨厌。”

“我只是以为……”钟妩下意识的想要辩解,毕竟虽然已经习惯了陆锦行的直接,但眼下第一次被他这样毫不留情的评价,一时之间难免窘迫,可她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借口可以反驳辩解,于是支吾半晌,最后也只能低下头再次道歉,“对不起。”

陆锦行将她灰头土脸的模样看在眼里,眸光里还带着残留的笑意,语调温和:“哦?被慢待被羞辱的是你,你又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道歉呢?”

似乎是再真诚不过的疑问了,他看起来也依然平静如初,可是原本精致的面容此刻却无端的,疏离意味尽显。而钟妩几乎在这一瞬间,便明晰了他的意图。

钟妩面上因难堪而有些灼热,可沉默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终是选择了抬头和陆锦行对视:“与其说我当时是被气昏了头,倒不如说是因为我不相信你。”她顿了顿,眸光里自嘲的意味明显,“我知道你的脾气,但我不知道这位周小姐对你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我更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沾惹这种女人间矫揉做作的小麻烦。我不想轻贱自己,可我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知道睿智如陆锦行,不可能猜不到这一点,可他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听她面带难堪的自我剖析。

不知过了多久,陆锦行看着钟妩,原本渐隐的笑意慢慢添了几分无奈的意味:“哭什么,现在知道委屈了?”

钟妩有些错愕的抬起手,食指的指节揩过眼角,触到一抹水渍,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眼泪竟然掉了下来。她红着眼睛别过头去,动作有些仓促的抹掉面上的泪痕。

陆锦行对她的举动恍若未觉:“合作伙伴之间的不信任,总归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我并不是没有耐心的人,可也不喜欢身边的人同样的事错上一次又一次。”

“我知道了,陆先生。”钟妩挺直了背脊,肃然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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