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阳跟着墨星穿过了玄道院,经后门直入欧阳舒业的家中。这一路自然不须通禀,一径向着欧阳舒业家中的后花园走去。待到走过了前厅的后门,顿觉眼前一亮,满树的桃花吞吐芬芳,各个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再细细的看过去,在落英缤纷处,设了一处书案,欧阳舒业和欧阳娇娜相对而坐。欧阳舒业坐在了椅子上,手捧着宝盒,痴痴的盯着盒内的景象。而欧阳娇娜正伏案展笔,像是在描画什么东西。
墨星朗声说着请到了陈青阳公子。欧阳娇娜好像身子一震,转眼看着陈青阳。陈青阳却发现她满面泪痕。按说欧阳舒业应该起座相迎,但他已经呆望夫人到出神的地步了,听到墨星通禀,竟是浑然不觉。欧阳娇娜只得站了起来,在满脸泪痕中,绽出了桃花般的微笑。陈青阳冲她默默的点了点头。他更走近了几步,才发现书案中放着一张宣纸,画着一位美人。陈青阳明白了这一定是娇娜的母亲了。陈青阳对照着宝盒内端坐的女子,只觉画的真是栩栩如生。
欧阳舒业发觉陈青阳进来了,微微欠身,转头命墨星看座奉茶,又连声催促女儿赶快画完。欧阳舒业说让陈青阳稍等片刻,待到娇娜完工后,定当奉还宝盒。陈青阳忙说不妨事,他正要欣赏园内的美景。陈青阳不想打扰他父女二人共同作画。他二人沉浸在浓浓的亲情中,自己这个让欧阳舒业讨厌的人留在这儿,徒然惹得欧阳舒业生气。他想至此,信步在园内乱走。
他一路上绕树分花,踩着香径,闻着阵阵淡香,真觉心旷神怡。却没走几步,就发现有一座土丘,原是一座坟茔。他踱到墓碑上,细细的审量墓碑上的字迹,只见上面写着:“欧阳夫人白氏秀珠埋香之地”。旁边附着:“遗情鳏夫欧阳舒业携弱女娇娜谨立”。这座墓穴收拾的干净整齐。不时风吹阵阵,花瓣飘落纷飞,落在了稍许湿润的坟土上。
陈青阳默想呆思,不由的感佩交集。因此,他走在了墓碑前,垂首静立良久。过了一会儿,长长的喟叹一声,深深的鞠了一躬。他正要转身离去,愕然发现娇娜小姐站在了身后的桃树下。欧阳娇娜满面的感激颜色,深情的微笑着。她忽然深施一礼。陈青阳忙谦让了。
欧阳娇娜说:“多谢公子的宝盒,完成了娇娜的一番心愿。”
陈青阳说:“那是我应该的。先生是深情的人,自然该有此福报。我们那天说到因业之说,可就应到现在了。佛祖庇佑善心的人。”
欧阳娇娜听到陈青阳提到那天说的佛家因果,忽然满面红晕,柔缓的说:“公子不计较家父处罚你么?”
陈青阳连连摆手,说:“没有,真的没有。我其实也不想呆在学里了。先生错怪了我,以后自然说的清楚的。贤父女千万不要因此挂怀,青阳一点也没有怨怼之心。”
欧阳娇娜转到母亲的墓碑前,不由得又涌出了泪来了,但心里却是极欢悦的。她望着陈青阳,问着:“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陈青阳说:“我以后嘛。走一步看一步。”
欧阳娇娜点了点头,正要找话头,却见墨星陪着父亲来了,只得住嘴。
欧阳舒业对陈青阳客客气气,非要留陈青阳吃上晚饭。陈青阳却说今天要到郑王府报到,不能久留。欧阳舒业无法,只好奉上了二十两银子,非要陈青阳收下。陈青*本不想受欧阳舒业的情分,但忽然心念一动,手一软收了下来。
他走在路上,想一想真不该收下。但既然收下了,以后再想办法还吧。
他取了留在宿舍的行李,一个人肩扛着走向了王府。他问东问西,总算找到了王府。王府的围墙高大,殿宇巍峨。他走到正门,又是十来个钉子般的卫士肃然侍立。他为王府的气势所摄,蹑着脚步向一个卫士打探。他捏着王爷给他的帖子,展给了卫士看。卫士不耐烦他,让他到后院去。
陈青阳只得绕着后院,气吁吁的走到了一座偏门。那座偏门虽然显得狭小,但也有卫士把守。他正要递上帖子,就有一个中年人从他旁边走过。那个中年人因见到王爷用的鲜红的印,停住了。他抢过了陈青阳手中的帖子,在一旁眯眼阅着。
陈青阳打量了这个中年人,心里不禁突突的跳。原来这个中年人正是童进第!童进第在郭家门口曾见过陈青阳,但童进第早忘到爪哇国去了。饶是这样,陈青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童进第阅过了帖子后,说:“你跟我来吧。”
陈青阳跟着他进了王府内。童进第又见他肩扛手提的,有些吃力,就唤过了一个小厮,帮着陈青阳提拿行李。
童进第引着他到了一排偏房内,指着其中一间,让陈青阳先安顿下来。童进第说完,拂袖忙他的事去了。小厮正要离开,陈青阳却满面笑容的道了谢。他随口问了:“童詹事为何大张着腿走路,他的气派也太大了吧。”
小厮吃吃的笑了,他附耳在陈青阳身边说:“哪里是他大气。也不知那个促狭鬼,让童大人吃了亏,要害地方吃了一脚。现在童大人还覆着膏药呢。我们想讨好他,揍那小子一顿。我们请教是谁让他吃的亏,童大人就是虎着脸不说。”
陈青阳听得心惊。那个小厮不察,吩咐他收拾完房间后,赶快去账房预支薪水。原来王府最是体贴他们这些新进的下人,预先付给他们薪水,让他们有钱先安顿下来。
一时,陈青阳收拾完。一路问人问到账房里,取了十两银子。他满打满算,三十两银子,总该赎出眠月了吧。因此,他趁着下午,向管事的告了假,带着银子向栖凤楼去了。
陈青阳走到了栖凤楼门口,正逢着一位公子骑马而来。只见这个人头上束着一只白布,衣着朴素,显是有孝在身。陈青阳再向脸上看过去,却原来那个人是孙浩祖。因孙浩祖和卢逸才平常处的亲厚,陈青阳恨屋及乌,就转过头去,不想理孙浩祖。哪知道孙浩祖从背影中认出了陈青阳,摔马下来,递马给了跟随的小幺儿,高声叫着:“陈青阳!你等等。”
陈青阳只得立住了,故作惊奇的笑了,他拱手说:“原来是孙兄呀。”
孙浩祖上前热辣辣的拉住了陈青阳的手,他嘘声连连的说:“我虽然在孝中,你和卢逸才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卢逸才这厮倒狡猾,偏生他安生离开了,让陈兄受苦了。”
陈青阳见和孙浩祖站在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也拉着他的手走向了里面。他问孙浩祖:“没什么,这是各人的造化。孙兄,这是戴的谁的孝?”
孙浩祖说:“这是家叔祖过世了。”
陈青阳笑说:“孙兄好兴致,家中有孝,还要跑到栖凤楼来,真真是孝子呀。”
孙浩祖不理他的冷嘲热讽,笑说:“你不知道。我来原是有原因的。此事说来话长。陈兄宽坐,听我慢慢说来。家叔祖孙敬修,平生最好炼丹修仙。他不知听了哪个道士的邪说,说什么处女的经血最是能炼丹。因家叔祖也是退隐的侍郎,只得暗地的在栖凤楼买了两个姑娘,先养在栖凤楼。一等她们经期一到,就暗地派人接到道观。哪知道前些天接了过去,住了一宿,也采了一些。道士们便送上了新炼的仙药,谁知道这药还真灵——”
陈青阳问:“那贵叔祖怎么还是驾鹤西去了?”
孙浩祖笑说:“这药要是不灵,我家老爷子怎不仙去了呢?我家叔叔为这事,拷问道士拷问个不休。几个道士哪敢说这个药方儿!都抵死不认。我叔叔也无法,只好打他们几顿。是我觉着这事蹊跷,就诈了其中的一个小道士。小道士老实,把他偷看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想呀,这两个姑娘既然让家叔祖买下了,可别让这栖凤楼昧下了。因此上,我就过来了,先偷偷的藏起来,等孝期一过,我再高乐。你怎么也来了?哦,我明白了。陈兄果然是风月中人,为女人丢了前程还不怕。我真是佩服你了!可是来探姑娘的?”
陈青阳知道和他夹杂不清,也只得含糊点头。孙浩祖连连拍他的肩头,向他翘起大拇指。因陈青阳只有区区三十两银子,不想在孙浩祖面前露丑,谦让着让孙浩祖先办事。
孙浩祖也不客气,大咧咧的坐下了,叫过了老鸨。孙浩祖朗声吩咐:“去,把我家寄养在你们栖凤楼的两位姑娘叫来。公子我要带走了。”
老鸨立时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她带着两个姑娘出来了。陈青阳看见其中一个正是眠月,顿是叫了出声。眠月看见是他,也是喜出望外。她几步跑了过来,牵着陈青阳的手,说不出话来了。
孙浩祖见他二人深情对望,心里立时明白了。他问陈青阳:“陈兄,这就是你心爱的姑娘。”他顿时勃然大怒,却是冲向了老鸨:“我把你这贪财贪利的老货!我们孙老爷寄养在这儿的姑娘,你们也敢让她们私自接客?你是活腻了不是?”
老鸨见他气势汹汹,有心不买他的帐。跟随孙浩祖的小厮很机灵,马上高声替孙浩祖报了名号:“我们孙尚书的侄公子,你认得么?我们公子是两代独苗。别说我们老爷孙御史看的宝贝似的,就是我们尚书老爷,百年后,也靠我们公子捧灵位。你惹得起么?”
老鸨这时才吓得瘫了,她说:“我们哪里知道是孙府里的人,来的人只说是道观里买的。我想道观里买姑娘做什么?这些道士们这么不正经,我就做主让她们做些其他生意?”
孙浩祖指着陈青阳,问她:“你可做过他的生意?”
老鸨如何不认得陈青阳,昨晚上和今早晨都见过的。她一脸谄笑的说:“是那位公子指明要眠月。我一时糊涂,就让他去见了面月姑娘。真的不知道是贵府要的人?”
孙浩祖问:“可还接过其他客?”
老鸨说:“实在没有了!就是这位公子指名叫眠月,我还纳闷,我们眠月并没有在外面挂牌,这位公子怎就认识她了?”
陈青阳说:“我早来的时候,就认识了眠月姑娘了。”
孙浩祖笑眯眯的说:“哦,原来是宿缘呀。怪不得。”他愣愣的盯着陈青阳,陈青阳就要笑着向孙浩祖央求,却被孙浩祖一把拉住了。孙浩祖说:“陈兄,我和卢逸才不一样。我虽好色,却是最重情义的。既然你和眠月姑娘有缘,我孙浩祖就成全你们。只要你记得兄弟这场情分就行。”
陈青阳忙谢过了。眠月在旁也是喜极而泣。孙浩祖在旁打量着眠月和另外一位姑娘。他好半晌说:“你,柳眠月。那你叫什么?我一时忘了。”
另外的姑娘施礼说:“回公子,奴婢不拘叫什么名。以后跟了公子,就是公子的人。公子以后爱阿猫阿狗的叫,就尽随公子的叫。”
孙浩祖哈哈大笑,说:“好口才。中我的意。公子我以后可着心的疼你。”
那姑娘只是低头回答:“那自然是奴婢的好造化。”
孙浩祖忙说:“你们姐俩快去收拾吧。我和陈兄在这侯着。”他又转身问了:“你们是好姐妹么?你们姐俩跟着我们哥俩,倒是你们的福分。去吧。”
陈青阳当下携着孙浩祖的手,向他解释他和柳眠月的事情。眠月却牵着她的姐妹紫苑走回了楼。眠月开始还欢天喜地,但上了楼后,眉宇间却闷闷不乐了。
紫苑边走边问:“眠月,你怎么了?孙公子不是把你送给了那位公子了么?我看那位公子,人也周正,脾气也好。你还担心什么?”
眠月较着手帕说:“你不知道。你忘了么?我们那天去了道观,陪着老头睡了一晚。难道你忘了么?我……我是个不干净的人,不配他了!”
一句话说的紫苑也眉头紧锁。因那晚上,孙敬修虽说修道,但也自感仙路渺茫。他见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命她二人伴宿。但他近八十的人了,也只能望洋兴叹。他心里头拱拱的,伏在她们两个身上努力了半天后,还是不济,只得命她二人一个抱着一只脚睡下了。但眠月和紫苑生长在妓院中,耳中听到,都觉得和男人睡觉是天下最羞耻的事情。因那晚上和孙敬修躺宿了一晚上,眠月自感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她伤心落魄都由此来的。她这时提到这点,连紫苑也感到心里面伤感万分。
好半天,紫苑只得说:“管他的,我们能离开这个狼窝,就是福分了。我们回去收拾吧。”
因站在了一个妓女的门口,正是素日关照她二人的花大姐的房间。花大姐在旁边也听说她两个的事情,刚才又听到他俩的谈话。她站在门首,笑着招二人进来。两个姑娘莫名其妙,也只得跟了进去。
花大姐问她二人:“你们那天去道观做了什么?我来给你们分辨分辨!”
紫苑先就不好意思,还是眠月开口说了:“我们那日来了葵水,被道观里派了两个小厮接了过去。哪知道,哪知道当天就被一个老头留下了,然后……,反正从那天后,我们就觉得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
花大姐笑说:“哦,原来如此。我给你们打包票,你们都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并没有让那老东西玷污了。”
两人炯炯的盯着花大姐。花大姐扑哧一笑,说:“你们要是不信,我帮你们检查一番?”
紫苑羞红了脸,但她想解开心里的这块疙瘩,只得走过去,插上了门。紫苑先躺了在床上,宽衣解带。花大姐装模作样的探了一番,忽然作色,她说:“哎呀,你怎么坏了身了!”
紫苑顿时吓得瘫软下去了,如同雪人一样委落在地。哪知花大姐扑哧一笑,说了:“我骗你的。”紫苑这才羞红了脸,作势打了花大姐一下。
花大姐又仔细验了眠月。花大姐见这两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心里面有些感慨了,她说:“天下没一个好男人,可怜你们还要为他们守身如玉。想想真是没什么意思。”
眠月边整理衣带边嘟囔着:“也不尽然,也还是有些好的。”
花大姐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这般认为的,可是如今呢?唉,别提了。你打量那位公子会真心待你么?”
眠月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但脸上还是绯红的,她说:“我不配他的。”
花大姐却陡的脸色一变,捉住了眠月的肩膀,厉声说:“听着,眠月。你心地好,但你应该有一个女孩儿的骄傲。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这样冰清玉洁的姑娘,足配天下任何一位男子。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事。就是你们这些女孩子,太软弱了,才宠的这批男人一个个张狂的了不得。以为自己是什么王侯公子,就变着方的玩弄我们女人。”
眠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