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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弑神劫

回了龙骨庙,晏玖整日愁眉难展。

乐微心黯神伤去了玉山,不知王母如何处置她;龙骨卧在洞中一角结界内沉睡不醒,连王元也赶了出来。

过了十余日,晏玖倚在树下同王元胡扯斗嘴,王元说不过她,气得拆下根骨头棒子便要动手,被晏玖一个眼刀甩过去,偃旗息鼓跑出去老远。

晏玖笑意敛去,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总是要想法子唤醒龙骨的,要不然她得傻等多少年月?只是现在也没个人商量,晏玖又叹了口气。

一边儿王元看她叹气连连,又跑了回来,气呼呼道:“你是嫌这乱石谷冷清了吧?那腾个云驾个雾走了便是,何必留在这里长吁短叹,让人看了心烦。”

晏玖心头急躁,衣袖一挥,王元又哗啦啦滚远了。

王元骨头掉了一路,待停住身形,又骂骂咧咧地回头捡骨头棒子,“家主成了如今这副样子,都是你这妖女害的!平日里神通广大,现在不出去找医治的法子,反倒回这里发呆的发呆,睡觉的睡觉。怎么着?这样就能恢复法力了?”

晏玖心里何尝不作如此想?她回头看龙骨还是昏睡不醒,便施了个咒,将结界并龙骨化作弹丸大小,纳入手中,起身腾云向北方飞去。

北方真武大帝庙前,晏玖飘然落下云来。

庙内依旧是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来来往往。晏玖在神像前站定,屈身跪拜,口中默念:“愿生木晏玖携夫君龙骨,前来叩谢神君救助之恩,求神君赐见。”

默念三遍,身周景象变幻,凡人全都不见。金童玉女自神台上跃下,对晏玖道:“我家神君游弈九天,特命我二人留在庙中等你。”

晏玖心中失望,玉女开口道:“你便是愿生木晏玖?神君有话要交代你。”

晏玖向前几步,玉女道:“神君料到你是来此求救你夫君龙骨的办法,他让你不要停歇,继续往北,便会见到能救你夫君之人。”说完跃回神台化作泥身,四周人声鼎沸,已然回到人间境界。

晏玖大喜,又俯身拜了几拜,出了庙门向北疾驰。

带着龙骨行了数日,入了极北冰川之地,一眼望去满是白茫茫的冰雪。晏玖记着神君的话,不敢歇息,继续往北。

又过了三两日,绕过冰封之地,晏玖来到一个山间凹谷之内。山谷之内冰雪晶莹,又有如茵绿草,树上结着红果碧桃,树下百兽嬉戏,好一个世外桃源,神仙福地。

晏玖唯恐惊动了谷主,惹人不快,便在谷外等候。

这谷中并无星辰日月,四季之时也不遵循世间秩序。

晏玖也不知等了多久,桃树上结出了梨子枣儿并百十样果子,树下的猴儿采了百花,摘了百果,储在了树洞之中。又过了许久,树洞中飘出酒香,百步之外都香气扑鼻。猴儿们围在树洞之前吱吱乱叫,不一会儿,树下开出一朵花儿来,花瓣慢慢伸展至三五丈,一个红衣小童叫嚷着从里头蹦了出来,“好香好香,这回的猴儿酿比上回香多啦!”

一旁猴儿取来宽叶卷曲为樽,舀了酒奉到那小童跟前,小童接过仰头饮下,愈加喜悦,与猴儿们蹦蹦跳跳,活像一只小猢狲。

晏玖看了良久才轻声道:“敢问这位大仙……”

小童唰地转过身,看了她半晌,笑道:“你又不结果子,来我这儿作甚?”

晏玖呆了一呆,明白他看出了自己的本相,索性将龙骨举过头顶,跪地叩拜道:“小妖是愿生木晏玖,求大仙救我夫君。”

小童眼珠子骨碌碌转,让她进了谷中,指着叶樽内的酒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晏玖低头一看,樽中之物色泽碧玉,澄明诱人,想必就是这小童口中所说的“猴儿酿”了。

不待她开口,小童举起叶樽到她眼前,“这酒是我的猴儿们酿的,又名‘忘忧’,你尝尝?”

晏玖素来不喜这杯中物,此刻有求于人,不敢惹他不快,只得接过饮下。这酒入口清冽甜美,后劲儿绵柔醇厚,实在是天上人间少有的佳酿。

小童儿见她饮下酒,又道:“如何?”

晏玖老老实实答:“绝顶佳酿。”

小童摇头,“酒是好酒,可还不算绝品。你可知为何?”

晏玖跟着摇头。

小童拍着贮酒的树洞道:“这树灵气不足,汁液苦得紧,连带着酒都少了丝香气儿。”

晏玖闻弦歌而知雅意,看了龙骨一眼,毅然道:“小妖愿做这储酒的器具,只求大仙救我夫君。”说完化出原身,立在那株果树旁边。

小童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盯着晏玖道:“你可想好了?不反悔?”

晏玖道:“您动手吧!”

小童点了点头,手中刀直直向前,刺进树身之内,狠狠剜下一块碗口大的木头。

晏玖忍住钻心之痛,树身一动不动,任他施为。

小童拿过木头放在鼻间轻嗅,皱着眉点头,随手扔到一边,又剜下一块。

眼看着树洞足有筷子半臂深,小童才把刀扔到一边,把猴儿酿一樽樽灌进新挖的树洞,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舀出来品尝。

晏玖忍着痛出声问他:“大仙觉得如何?”

小童眉开眼笑,小脑袋乱点,“不错不错,这才是天上人间绝佳的猴儿酿!”

晏玖大喜,“那请您救救我夫君吧!”

小童小手一招,原来贮酒的大树化成一指来长飞入他手中,他合掌轻揉。再摊开手时,树身不见,只有一颗黑黢黢的药丸躺在手心。小童屈指一弹,那药丸飞进结界,融入了龙骨体内。

晏玖又等了片刻,龙骨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

小童将美酒饮了个干净,看出她心中焦急,笑嘻嘻道:“你变回人身吧!我这猴儿酿千年才得这几樽,你也不必留在这儿了,带着你家夫君离开吧!”

晏玖摇身一变化回人身,走到龙骨身边看了看,结界已撤,龙骨却还在昏睡。她问小童:“大仙,他怎么还未醒来?”

小童摆摆手赶她走,“哪有那么快,你当那饕餮毒是糖糕做的不成?多则月半,少则半月,他就会醒过来的,届时你把生机渡些给他,就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白龙啦!”

晏玖将龙骨小心纳入怀里,再抬头时小童已不见了身影,四周花开花落,想必他躲到哪里睡觉去了。

晏玖伴着龙骨出得谷来,心情轻松了许多,慢慢悠悠往回走,一路之上对袖中的龙骨唠唠叨叨,也不管他能否听见。

过了七八日才回到真武神君庙,她走进去对着神像跪拜叩首,多谢神君指点之恩。神台之上的真武神君仗剑而立,不言不动,玉女冲她眨眨眼睛,暗暗传声道:“晏玖,你只需谨记救你之人乃是北方紫薇大帝,万不可出去声张,莫给咱们招惹麻烦。”

晏玖这才知道,那小童竟是北方紫薇大帝化身而成,这位星主统率星斗群真,北极四圣自然也在其中。这样一来,四圣之一的真武神君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助龙骨,也就说得通了。只是不知究竟是紫薇大帝遣了真武神君助他们,还是真武神君求了紫薇大帝帮他们?只能等龙骨醒来才能知晓了。

晏玖拜别了真武神君并金童玉女,悠悠然返回镖局,不想半路竟遇到了形色匆忙的铎木。

晏玖心下奇怪,拦住他问道:“铎木,可是有什么急镖?”

铎木面色阴沉道:“我听说费则那厮下界降魔,就在北地望乡郡。”

晏玖略一沉吟,道:“费则?那个害了你父母的大妖?”

铎木点头,“没错。当年我上天入地寻他不着,后来才知晓他入了神籍,成了战将。我多次杀他无果,以为此生再无机会为父母报仇,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再让我一试。”

晏玖道:“这些我都知晓,只是铎木,如今已过了这么多年,况且费则他并非恶人,你执意找他报仇……”

铎木打断了她,“晏玖,你不必说了。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说完又急急往北赶去。

晏玖放心不下,驾云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腾云飞了个把时辰,前方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铎木大喝一声,加速冲进云层。

晏玖吓了一跳,也只得跟着过去。

里头原本打得不可开交,十数个天兵天将绕着圈中一头九尾妖狐穷追猛打,那妖狐九条尾巴遮天蔽日,化出诸般恶兽幻象,都被天将一一化解。

铎木进了战场,一眼便瞧着站在一旁的赤甲小将,头生独角,身后赤甲裂作五角,恰似身后长出五条尾巴,不是那狰妖费则又是谁?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铎木呼啸一声化作雄狮,足有三丈高,向那战将扑了过去。

那费则一愣,反应极为迅捷,纵身一跃避了过去,拧腰回身时也化作一头巨兽,全身赤红,五尾一角,口中“狰狰”,果真是狰兽无疑,个头儿比起铎木更是大了不少。

铎木想起父母被这狰妖生生吞下,连尸身也没留下,心中又痛又恨,明知自己不是他的敌手,还是拼死与他扭打在一起。

晏玖到来之时,两只巨兽已打成一团,铎木身上道道爪痕深可见骨,皮毛碎裂,自云头落下,倒像是下了场金黄赤红的大雨。

眼看铎木又要命丧,晏玖气急败坏叫道:“费则!快快住手!这是黎山狮妖王的独子!”

狰妖费则闻言一愣,嘴下减了力气,咬住铎木颈间皮,扔了出去,化作人身,冲晏玖疑惑道:“晏玖?你怎的在这儿?”又看了看远处挣扎起身的铎木,“什么狮妖王?这狮子疯了不成,三番两次跑来寻死。”

晏玖没好气道:“你当年路过黎山吃的那两头狮子,就是他的父母!你说他该不该恨你入骨?若不是后来你入了仙班,我娘定要扯你出来让你赔罪。”

费则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我记得当时留了个崽儿,竟然这么大了?”

铎木已然起身,咬牙切齿道:“你杀我父母,我自幼便立誓,定要将你挫骨扬灰,慰我父母之灵!”

费则讶异道:“我乃狰兽,自来便以狮虎为食,有何不对?你们狮子不也猎食鹿马牛兔?”

铎木自然不理他那一套,拖着身子又要上前。

晏玖急忙上前拦住他,正待开口,忽然头脑一阵晕眩,身子倒了下来。

刚闭上眼,便见到魇妖颜儿立在跟前,眉目间一副元气受损的疲惫样子。晏玖问道:“颜儿?你为何在此?”说着语气一变,“你受伤了?”

颜儿摆摆手说道:“二当家的莫要慌张,咱们如今在幻梦之中。颜儿法力低微,织梦之术没修炼到家,带您入梦才折损了些许法力,并不碍事。大当家的被王母困在玉山不得出,才命颜儿前来传讯的。”

晏玖皱眉道:“乐微被王母困在玉山?这是为何?”

颜儿摇头,“大当家的并未详告,只让颜儿给您讲个故事。”

晏玖更是迷惑,只得先听完魇妖所传之语。

魇妖轻轻闭上眼,三千青丝无风自舞,愈长愈长,渐渐染上霞光霓彩,如水如雾,将晏玖轻轻围在中间。

晏玖在发网之内所见到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先是一只凶兽饕餮身化千丈,任性胡为,吞天灭地,搅得三界不得安宁。玉帝派出天兵天将无数,皆成了饕餮的腹中餐。

神佛悽惶,引颈受戮。

千钧一发之际,龙君遽现,衔了一株碧玉仙草化身千万,投身入了饕餮腹中。

那凶兽摇头晃脑冲上天庭,行至九霄深处却跌落云端,周身黑气氤氲四散。龙君麾下百千弟兄持了兵器守卫四周,众神惶惶不敢上前查看,只敢在外围探头探脑。

那黑气聚聚散散,间或传出几声咆哮,却不见神龙与凶兽身影。玉帝几次三番欲遣仙将近前查看,偌大天庭无人胆敢应命。

足足过了三年有余,燃灯弥勒二佛来到此处,齐齐念起真经法咒。黑气层层褪散,露出内里真容。

凶兽已肠穿肚烂,生息犹未断绝。身上道道枯藤缓慢生出,扎入血肉之中。白身龙君也摇摇欲坠,爪钝齿断,银白磷甲去之七八,新伤旧痕层层叠叠。

燃灯佛欲将此事化了,提出将饕餮渡化为护法大神,自此在西方极乐之地受香火供奉,不再为害。谁料这顽物原就狂妄肆意,如今却被龙君碧草折磨得生不如死,心里恨透了他们,又哪里肯从。

燃灯佛无奈,弥勒佛笑语连连,上前几步,手中祭出铜镜一面,立于饕餮眼前道:“此物你可识得?”

饕餮张眼看去,“你是未来佛,这镜子想必是什么能照见未来诸事的法宝吧!”

弥勒笑着点点头,大袖在镜上拂过,镜中现出三个人影来,一白一绿一黑。白衣者高颀挺秀,绿衫女清雅秀丽,黑袍人狰狞歹毒。分明便是龙君、碧草与饕餮。

镜面一阵晃动,犹如投石入水,待静下来再看,三人横躺在地,风吹化灰。

饕餮抖抖脑袋。他与这条白龙相斗日久,早已身魂俱疲,体内还有一株怪木啃食着他越长越大。他体内积聚的怨气之毒甚是厉害,这怪木日日吞食他的血肉,却能活到今日,真是奇事。若是继续缠斗下去,自己怕是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念及此,饕餮拍拍身上藤蔓,对弥勒佛道:“那便给你几分薄面,只是日后他二人若再寻我麻烦,又当如何?”

弥勒看向龙君,龙君化出人身,沉声道:“饕餮生性本恶,今日不除,待他日后身魂恢复,又会祸殃三界!”

弥勒看着饕餮,对龙君道:“我倒是有个法子。饕餮,你万恶加身,即便入我佛门也会受孽障报应之苦,不如将腹中灵珠一分为二,一半交予我佛净化,一半留在体内。如此一来既能给冤死之人一个交代,也能让龙君心安,放你离去。如何?”

饕餮盯着弥勒看了半晌,蓦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佛果然慈悲!多谢佛祖。”

言罢,饕餮身周黑气陡盛,越来越浓,最后化作墨色宝珠悬在半空。他看也不看,伸爪一挥,墨珠分成两半,一半飞入弥勒佛手中,一半回了他体内。

弥勒佛笑着点头道:“如此甚好。我便赐你法号涅愚,日后万不可再行恶举。”

饕餮呵呵一笑,变为人形,身上枯藤寸寸滑下,化作绿衫女子跌落地上,气息微弱,已然昏厥。龙君急忙上前将她抱起,冲弥勒燃灯二佛微微颔首就要离去。

饕餮却拦住他们,阴测测道:“我自毁修行让你心安,可我却不放心啊。”

龙君不耐道:“你待如何?”

饕餮看着他怀中的女子道:“你是神,我不便为难,自行消了这段记忆罢。至于这女子,受我血毒三年之久仍能活命,想必身怀异宝,不如送给我吧?免得日后再合起伙来与我为难。”

龙君据实相告道:“黎姬是愿生木,天地间独一棵,天生自得神力,哪里能取来给你。”

饕餮心中更加惊喜,若能将这什么木的神力据为己有,适才让出半颗灵珠才算不屈。想着此事,冷下脸来对弥勒佛道:“既然龙君如此小气,便请大佛把灵珠还我吧!”

弥勒佛尚未答话,远处玉帝已乘龙撵前来,慌张叫道:“且慢来,且慢来。”

转眼到了跟前,对龙君威声道:“龙君,这株愿生木本就生得蹊跷,空负神力却不肯入我仙籍,朕尚未与她计较。如今以她一己之身还三界祥和,有何不可?”

龙君抬眼看玉帝,气势丝毫不弱地回道:“若不是黎姬与我拼尽全力将饕餮打压三年,弥勒燃灯又岂能如此轻易便降了他?玉帝切勿做那兔死狗烹之事,免得被三界仙人鬼怪耻笑!”

玉帝震怒道:“你身为龙君,自当为保众生竭尽所能!如今这是邀功不成?若你不肯,三界人神一朝消亡便是你的罪过!”

龙君大笑,一手扶着黎姬,一手指着玉帝道:“收起你那套狗屁道理!说到底不过是你畏惧黎姬愿生木的天赋罢了。当年我力邀她入仙籍,你却提一大堆严苛的规矩。黎姬聪慧,又如何不知你有意与她为难?如今她原本在黎山同一帮小妖过得逍遥快活,只因我请她助我降敌,她明知难敌饕餮,仍随我前来,未曾推辞半句,不是为了劳什子仙籍,而是为了这芸芸众生!”

说着又一指一旁饕餮道:“他吞食三界诸多人神鬼怪,就该打他个魂飞魄散!如今给了半颗破珠子,换来个佛号,之前犯下的杀孽便一笑而过了?说什么保众生护三界,玉帝,你不过是想趁这个机会,拔了黎姬这颗心头钉才是真!”

玉帝气得直喘粗气,大声呵斥道:“大胆!朕……”

龙君笑得冷厉,尤甚手中龙脊长刀,“我乃天龙帝君,你是人仙之主,神位上不分前后,少在我面前显什么威风!”

玉帝瞪了他几眼,忽地转换了脸色,笑面如春风走到他面前,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龙君,我是奈何不了你。树敌你并不畏惧,亲友弟兄才是你的软肋。”说着眼风一转,扫视一周。

龙君往边上看去,四面环卫的正是随自己死生多年的兄弟好友。

他将龙脊反手一挥,划破的却是他自己的手臂,鲜血滴落在地上,他咬牙切齿对玉帝道:“我以血起誓,黎姬绝不会做出与你意愿相悖之事,你饶了她。”

玉帝笑着看他,目光戏谑阴冷。

龙君将黎姬放在地上,退后一步单膝跪地恳求道:“我愿自出神籍,但求玉帝保黎姬一命。”言辞恳切,形容卑微。

四周骚动一片,龙君抬手一压,众皆噤声。

玉帝笑的和煦,走到饕餮身前道:“黎姬如今神力损耗大半,你得之无用,不如换个条件?”

饕餮摇头。

玉帝又道:“如今你法力减半,若是诸天神佛与你为敌,你还有几分胜算?见好就收,方是智者所为。”

饕餮眯着眼看弥勒佛,后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饕餮心头暗骂,嘴里却答应道:“既然玉帝开了口,我自然同意。只是就此作罢,于我太不公平了吧?”

玉帝点头,“你待如何?说来听听。”

饕餮看向龙君,一字一句道:“不如问问龙君,这个黎姬价值几何?”

龙君起身,淡淡道:“多谢涅愚成全。既如此,我今日便自请出龙籍,不再做这天龙之主。”

玉帝隐下眼中喜意,饕餮却摇了摇头,“那个黎姬化作怪藤食我血肉,足足三年啊!钻心之痛,一刻也不敢忘。”

龙君想也不想道:“那我自请在剐仙台上受刑三年,以偿你三年苦痛。如何?”

饕餮不吱声,玉帝开口道:“那剐仙台无刀无刃,只有天地之间的邪气日日飘荡冲刷。寻常神仙在那里呆上三日便身体破碎,之后又会借着体内仙气复原。周而复始,疼痛难忍。龙君,若是在那里呆上三年,恐怕你身魂难保啊!”

饕餮听得此言,冲龙君一竖大拇指道:“真英雄,涅愚佩服!”说罢仰天大笑,随弥勒燃灯二佛去了。

龙君将黎姬交托给身后弟兄,小声嘱咐道:“把黎姬送往黎山,安排人守护在侧,务必等她醒来再离开。我与玉帝有事相商,你们先去吧”

那些人并未听到方才三人谈话,领命而去。

龙君看着众人冲向下界,心头黯然,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他默念咒语,额头龙形印记缓缓显现,又彻底消逝。与饕餮日夜缠斗已耗尽他大半修为,他将这三年记忆逐一抹去,才看向玉帝。

玉帝看在眼中,招来金甲神人将龙君押向剐仙台。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西方世界出现缝隙,涅愚受不住千万年的克己守戒,趁机逃下界来,改名“涅语”,寄居寺庙,吞食凡人……

看到此处,梦境轰然坍塌,颜儿声音细弱道:“大当家的还说,涅语佛的确是神佛之躯,此次你们将他灭杀,闯了大祸。王母将她扣下,便是想她置身其外,免受牵连。”

晏玖了然问道:“当年我娘和龙骨联手都未能灭了饕餮,为何如今反倒不堪一击?”

颜儿声音愈来愈小:“先不说涅愚修为减半,这些年在西方之地受戒律甚多,他一个恶兽,不能吃人神鬼兽倒也罢了,还天天被佛经烦扰,一条命也折了半条,身上也就那毒还有些用处。”

晏玖奇道:“饕餮毒?我并未觉得有什么厉害啊。”

颜儿声音渐远:“我听大当家的提过几句旧事,说当年黎山之主受饕餮之毒,神力雄厚也只撑了三年。涅愚身死之时将浑身剧毒遍布身周各处,您竟丝毫无恙,想必是您的母亲在冥冥之中护佑……”

梦境破碎,魇妖消失不见。

晏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娘魂飞魄散,怎么护佑我?”她想起灭杀饕餮最后一刻,龙骨化出身形将她包裹在内,之后不久便异样重重。如此说来,饕餮的毒血全部入了龙骨体内。

怪不得龙骨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若非有帝君解救,过不了三两年,他也是要魂飞魄散的吧!念及此,晏玖忽觉心中万分侥幸,眼泪滚滚滴落衣衫。

袖中龙骨微微一动,声音传来:“丫头,你怎的又哭了?”声音稳重,不复先前稚童之音。

晏玖呆住,忽觉得手中一轻,随后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龙骨在一旁戏谑道:“看来入你眼的只是这幅皮囊,也怪我人身太过俊美了些,致使你日夜不忘。否则我化作白蛇日日与你作伴,也不见你如此模样。”

晏玖泪珠子泉涌一般,双目直直地盯着龙骨。旁边一众天兵天将已将九尾狐擒获,被龙骨困在结界之中,看不到外间景象。

龙骨叹了口气,将她抱了起来,对一旁满是担忧的铎木道:“晏玖这丫头怕是傻掉了,我先带他回去。”说完一扭头,对眼眶子通红的狰妖费则道:“龙辛,你俩之间的仇怨我不过问,切忌伤他性命。”

费则扑通跪倒在地,拦在他前面:“大哥!这许多年你去了哪里?我们寻了你这许多年,还以为你……”

龙骨无奈,怀中晏玖已轻声开了口:“龙骨你放我下来,我有事与你们说。”

龙骨看她一眼,才将她轻轻放在身边。

晏玖看着狰妖与铎木道:“当年费则路过我黎山,吞食了铎木的父母。后来我听母亲说,他投奔了天上一位帝君,随侍左右,杀妖降魔去了。如今看来,是投奔了你了?”说着眼瞅龙骨。

龙骨道:“之前的事我并不知晓。当年我为龙君之时,狰前来投奔,我看他本事不凡,头脑也灵活,便收在麾下,给他更名龙辛。我却不知他与铎木之间还有这层仇怨。龙辛,如今这事你要如何处理?”

龙辛默默起身,看了眼满目怒火的铎木,轻笑一声,“这有何难?”言罢左手化掌,猛地向自己胸前拍下!

晏玖身影急闪到他跟前,将他单掌拦下,道:“且慢。如今情势危急,报仇之事能否拖后再办?”不待别人发问,她将魇妖所言之事粗略说了一下,顺便也把当年龙骨为何消失也告知了龙辛。

四人听完神色各异,一时之间都不言语。

半晌,铎木冲着龙辛恨声道:“你待如何?是去天庭领功报信,还是留在这里与咱们共进退?”

龙辛怒道:“你要报仇我还你条命便是,少在这里冷言冷语,惹恼了小爷把你也吞了!”

铎木还要相讥,龙骨退了一步,开口道:“龙辛,你回天庭吧!丫头,你……”

晏玖挣脱开他的手,面容冷然,一字一句道:“龙骨,我叫你一声‘夫君’你当是戏言?自今日始,无论诛仙台还是黄泉路,你撇我一回试试?”

龙骨笑着看她,晏玖瞪着眼睛板着脸,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一旁龙辛也嗤笑一声,“大哥,这长毛怪疯言疯语也就罢了,你也让我回去天庭报信领赏?若是不信兄弟我,龙辛这便死在你面前,酬了咱们当年的兄弟情义!大哥您意下如何?”

龙骨只剩苦笑了,他散去凝而不稳的法力,身形如水中泡影倏忽而散,变作七岁幼童模样。

龙骨看着瞠目结舌的三人,道:“帝君解了我体内的饕餮毒不假,但这毒性实在猛烈,我身上法力消了七八,实在护不住你们了啊。以魇妖的说法,仙佛两界怕是都欲置我于死地,你们又何苦来哉?我这便回龙骨庙,你们快些离开吧。”

铎木听罢,点了点头,冲晏玖一拱手,离开了。

龙辛走到结界前,掏出那头九尾狐,撕下一块血肉,落入手中化成一颗心脏,中生九窍。他揉捏成一颗赤色晶莹的丸子,走到龙骨身前蹲下,咧嘴一笑,把丸子塞进他嘴里,伸出大掌摸了摸“小龙骨”的脑袋,哈哈笑着也腾云而去,临走还不忘牵着那几个昏头昏脑的天兵。

晏玖不明所以,龙骨皱眉道:“九尾狐的血肉是辟邪解毒的良药,其心更能解天下所有蛊毒伤疫。只是没了心的九尾狐也只是死物一堆,龙辛回去怕是不好交代了。”

晏玖道:“看他的样子,估计根本就未曾想到这层。他此番回去……”

龙骨忧心忡忡道:“当年龙辛在我麾下,事事都要打个头阵。如今想必是回去纠集往日兄弟了,我实在不愿看他们与天庭争斗,届时定然有死有伤。”

晏玖上前拉住他的手,“铎木想必也是这个心思。龙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倘若此事真如颜儿所言,咱们这群妖朋怪友怕也难逃一劫,还不如大家殊死一战,死也死个痛快。”

龙骨不吱声。

晏玖自然懂他心里在想什么,安慰道:“若是玉帝派遣你昔日弟兄前来杀你,你待如何?以玉帝的性子,怕是不难做出这种让你两难的事情来。即便他换旁人来杀你,凡人总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偌大的天庭自然也藏不住秘密。”

“若兄弟们知道你便是当年救世的龙君,他们又该如何?若是念着以往的情谊,跟着龙辛下凡与你并肩作战,你就好好想想,怎么着才能保住他们的性命。若是他们贪生怕死,不愿为了你悖离天庭抛弃荣华,你自然也就不必担心他们的小命了。”

龙骨抬头看了看,龙辛一行人收了妖回去,战场上也是黑云散尽,云卷云舒,静谧异常。他反握住晏玖的手,笑道:“咱们回龙骨庙吧!既然天庭要予我‘大礼’,我总要回赠些薄酬才是。”

晏玖看他终于想通,笑逐颜开,两人驾云向龙骨庙而去。

路上晏玖想起袖中那两块石头,拿出来给龙骨看,“当初你给我这石头是做什么用的?还把孙虎那块也诓骗来了。”

龙骨接过石头,放在一起,轻轻一握,那两块石头表面落了一层灰,合二为一,竟是半颗黝黑暗沉的浑圆丹珠。他把丹珠收起,向晏玖说明了事情缘由。

当年那饕餮将灵珠分作两半,一半赠予燃灯弥勒二佛算是赎罪,燃灯却悄悄塞给了龙骨,只说此物日后能救他一命。

龙骨在剐仙台上受刑三年,落下凡尘之后浑身上下烂肉碎骨,模样狼狈,被孙家先人捡回家好生照料了些许时日。后来孙家因此受了牵连,家破人亡,后世子孙也是灾祸不断。龙骨见此,便把那半颗灵珠又分作了两半,留给孙家人一半。

那灵珠是饕餮妖力所化,有它镇宅,寻常妖邪鬼怪断然不敢靠近,孙家安宁了不少。及至他从过往妖魔处听得消息,说愿生木黎姬身魂消亡,他才离开孙家,去往黎山。

晏玖了然,又问他:“那如今为何你又把这石头骗了回来?”

龙骨笑道:“天道循环,凡事都讲求因果。自那日我见着孙伯仁,心里头便知晓,孙家的劫数已到了尽头,此后便是富贵荣华的命数,我又何必将此物留在孙虎身边?免得护他不成,反遭祸害。另外,我原以为此次命将休矣,等着这丹珠救命呢,结果并不能解我体内剧毒,只是个黑黢黢的珠子罢了。”

想了想还是道:“燃灯诚然是佛家先圣,也不晓得会不会打诳语。先留着吧,日后或许能用得着。”

晏玖点了点头,但愿那真是个保命的宝贝。

龙骨说完这些,精神显得有些疲惫。晏玖看着心疼,索性捏了个诀又将他化作白蛇,让他卧在袖中休息。她加紧脚程,很快便回到了乱石谷中。

王元看着她下了云头,提着茶壶怪跑过来,嘀嘀咕咕道:“你这个妖女把家主丢在哪里了?”

龙骨从袖中探出脑袋,先是呵斥了王元一声,又细细嘱咐晏玖万事小心,之后才进了龙骨庙,全力恢复法力。

王元见龙骨醒来,又惊又喜,“家主这就要恢复往日神威了吧?”眼珠子一骨碌,殷勤地和晏玖商量,“这谷里乱石成堆,实在是有碍观瞻,你说是吧?我和茶壶兄商讨了一下,以后在四面种上树木花草,你要是闲着无事,就来帮帮忙如何?石头堆上种花草,对我来说有些难度……”

晏玖左右看了一圈,也不答话,脚下慢慢生出根系,向石下扎去。

王元忙叫住她:“哎哎,你别把自己种这儿了啊,妖……晏玖?”眼见晏玖不搭理他,一身绿衫哗啦作响,锦缎变作树叶,他才慌了神,冲着庙内扯着嗓子叫唤:“家主家主!晏玖变成树啦!”

话音未落,身旁传来声音,“聒噪!”回身看,晏玖又恢复人身模样,神情淡淡。

王元擦擦脑门儿道:“你吓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晏玖嗤笑一声:“你个骨头架子哪里来的冷汗!”说罢正颜道,“王元,我有事要和你说,你且听仔细了。我与龙骨前些时日惹下大祸,怕是要遭大劫。你领着骨妖军速速离开,寻个僻静地儿隐匿起来,切莫被人收了去。”

王元没听明白,直愣愣看着她。

晏玖无心与他解释太多,转身走到庙前,在庙外又加了三道结界,确保里头的龙骨听不到外间的声响,才轻声道:“龙骨,你安心在里头呆着吧,我护着你。真要是护不住了,咱们也好埋在一处。”

王元跟在后头问:“你们招惹什么仇家了?”

晏玖头也不回地答道:“仇家?九霄天帝?西方佛祖?稍后天兵神将说不定就来灭杀我俩,你快走吧!”

王元骨头架子恨不得吓掉几根,他从嗓子眼儿逼出一声尖叫,“你这妖女怎不早说!”拔腿就跑。

晏玖靠在结界上,明知道龙骨听不到,还是轻轻柔柔地和他说话。龙骨又化作银甲小蛇的模样,不声不响卧在那里。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王元和骨妖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连那个只懂得喷水的小茶壶也踢踢踏踏跑远了,山谷内只余晏玖与龙骨两个妖怪。

陪着龙骨又说了会儿话,晏玖挨着结界站起身来舒展四肢,双脚化作树根,缓而有力地扎进岩石之内。这次不同以往,足足过了小半天,晏玖才化成停僮葱翠的大树,结界被她小心翼翼移到树冠之中藏好,脑中闪现龙骨当年为她变成骨笼时的模样,她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结界上方纵横交错覆满枝条,透出的微光映着碧绿的叶子,剪出片片斑驳,倒像是这株愿生木心中悲恸,点点泪痕四散开来似的。

龙骨与晏玖的大劫,慢慢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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