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之人,皆是手握实权的一方大佬,地位稍低一点也是几个知府、守备,这些人对待赵崇宇的态度十分冷淡,连孙可望亲自与他们介绍时,都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连客套话都懒得多说半句一般,尤其是那个衢州知府过启方和温州知府明长涛,轻视的神态溢于言表。
赵崇宇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们,按理说自己身为余杭副都督,也算是他们的上级,二人非但没有任何恭敬的态度,反而一脸的骄横跋扈,也许是他们看不起自己的秀才身份武夫出身吧,要知道现在读书人越来越多,当个知县起码都得是同进士出身,像自己这样的区区一个秀才能够窃据一州副都督之位,自然被这些饱学之士看不起了。
不过赵崇宇并不在意,反倒是担心起二人的命运来,福建的刘延商好像有点扛不住刘文秀的攻势了,隐隐有北上浙江就食的意图,再加上浙中的那些山大王两面夹击,衢州和温州的命运可想而知,赵崇宇本想在私下里提醒这两人小心防范,不要把整个浙中、浙南全部拱手送人,不过看他两人对自己的恶劣态度,恐怕是没机会了。
这几人中,当属滁州知府贺九义的排场最大了,此人从白文选手里夺下了知府之位,加上秦王病危,自以为孙可望挨不过些许时日的贺九义俨然以独立的一系自称,麾下的大胜军也脱离了秦王建制,自称滁州军,扩军到了五万余人,这次前来也不是向秦王邀好来了,身后的文官带了十几人,一副要与秦王结盟的做派,连昔日的同僚与他施礼都不带搭理的,至于赵崇宇就更不用说了。
几个知府中,唯有镇江知府张彩对赵崇宇的态度颇为友善,看着此人不断地同刘询使眼色,想来就是刘询的铁杆死党,难怪对自己好感大增了。
王子善带着一沓厚厚的礼单和几十名秦王府亲卫扛着大箱子进来,想来已经到了献礼的阶段,众人皆回坐,孙可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靠在榻上,半睁着眼听王子善一份一份地读礼单,侍卫们不断地打开铁箱,不外乎金银财宝,古董玉器,名人字画之类的东西。
除去当事人有点兴奋之外,余者皆昏昏欲睡,不以为意。轮到赵崇宇了,众人一下子来了精神,也许是因为今年赵崇宇的名声叫得实在是太响亮,连过启方、明长涛等人也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大铁箱,想看看赵崇宇能拿的出手的是什么物事。
谁知王子善竟然直接把赵崇宇的礼单送到了孙可望面前,阻止了亲卫打开箱子的举动,众人大感奇怪,不过王子善的地位在秦王府中颇高,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见孙可望一页一页地漫不经心地翻着,当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双眼突然圆睁,一脸的难以置信向赵崇宇看去,赵崇宇只是点头微笑。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感情赵崇宇献上了什么压箱底的物事?能引得秦王如此动容,只见孙可望把礼单揣进怀中,对王子善挥了挥手,说:
“送到内室,你亲自带人看守。”
“是。”
众人的好奇心被区区一句话全部勾了起来,一脸希冀地看着侍卫把铁箱子搬到殿后,巴不得冲上去打开看看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竟然如此兴师动众?
孙可望的右手有些颤抖着举起一角酒,道:
“孤病了数月,劳烦诸位挂心了,今日来了很多人,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不过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图海大人远道而来,不论来意,也说明你们皇帝看得起我孙可望,孤先敬大人一杯。”
原来那个红顶子双眼花翎的老头子就是图海,此人是满洲正黄旗出身,马佳氏、字麟洲,顺治时就是刑部尚书,如今是中和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康熙眼前的大红人啊,康熙能派出这种人来,想来也不是单单前来探望这么简单。
而且此人虽然挂名礼部尚书,但历史上的图海却是个帅才,他曾经镇压了郝摇旗、刘体纯、李来亨的农民军,消灭了蒙古布尔尼亲王的蒙古骑兵,收降了三藩之乱中的悍将******,单论军事才干,在满清之中,也属一流。
现在的图海虽然还没有完全显示出他的军事才能,但在外交上的能力也不容小视,年逾五旬,须发斑白,相貌精瘦,起身拱手道:
“我朝圣上对千岁爷仰慕久矣,近闻千岁爷抱恙,心中甚忧,故而遣下官前来探望,今日相见,千岁爷却是老当益壮,威风不减当年啊。”
齐之藻坐在赵崇宇对面,不合时宜地冷哼了一声,众人皆忍住笑,图海虽然如此客气,但北边人的想法在座的岂有不知,康熙小儿恐怕做梦都想着孙可望暴毙,哪里有半分仰慕的心思。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孙可望不置可否地微笑着饮下酒水,转头朝身披红衣的那伙人看去,嘴里却没有那么客气了。
“万先生,孤敬你一杯,并非是因为你背后的那些红衣贼寇,而是因为先生你的名望让孤非常钦慕,孤还是那句话,先生若有意投孤麾下,孤定义国士之礼待之。”
赵崇宇这才细心观察过去,能让孙可望如此高看的人想来非比寻常,红衣众虽然面色不忿,但坐在首位的那位老头却丝毫不以为意地举杯与孙可望对饮,见他衣饰华贵,但偏偏一扫达官贵人身上常见的俗气,一对眼睛更是直视前方且清澈异常,由此可见此人必是正人君子,只不过此人怎么会投效红衣?
“王爷说笑了,我家主公乃是崇祯先帝的三太子,今日继承弘光大宝,自也名正言顺,我等明臣受过先帝君恩,自然是要出山辅佐太子,岂敢背明侍西?”
姓万的老头这么一说,齐之藻又忍不住了,张口驳斥道:
“哼,前明已是过眼烟云,尔等遗老遗少还念念不忘,我大西圣上如今已是幡然醒悟,中兴在即,尔等前明旧寇只等着灭顶之灾吧。”
齐之藻的话让万老头身后的红衣众肺都快气炸了,奈何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双目圆瞪地听着齐之藻,齐老头也倔强,丝毫无惧地反瞪回来,万老头无所谓地放下酒盏,笑道:
“今日王爷贵体初愈,万客齐聚,仅是丝竹乱耳未免流于俗套,为添王爷雅兴,不如以文会友如何?”
孙可望一睁眼,说:
“甚好,早闻万先生诗词俱精,不如万先生起个头,让孤开开眼界。”
“那万某便献丑了。”
只见万老头也不起身,张口就来:
“万里秋声急,青枫古渡平。浔阳潮自落,楚岸月孤明。破衲饥寒去,芒鞋雨雪行。炉峰遥在望,慧远定相迎。”
一诗出,瞬间刻画出一个道人归来,山峰飘渺,云烟笼罩的景象,不同于一般的献媚谄谀,此诗显得无比清新脱俗,就连许多军中不通文墨的大老粗也跟着他人摇头晃脑起来,好似也陶醉进这如画的写景诗歌当中。
其实大西自承明制之后,文化一直在进步,而且自从张献忠颁布“不因言获罪”的法令后,真正将文人士子的心收拢到了大西朝廷,各种文化社团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就连一直萎靡不振的东林党也开始复苏,整个大西的文化得到了空前发展,除去各地不定期都要举行的文会,大凡达官贵人举办的宴会,都要宴请文人墨客,而餐前文斗则成为了时尚,一不小心文斗中的诗词就被传播出去,流传广泛,名气剧增。
大凡文斗,都有主事者出个题目,不过孙可望并没有出题,反倒让万老头占了个便宜,定了基调,便是咏景。
“果然不愧为吉人先生,出口成章便是佳作,晚生复社冒襄,倒有一诗向吉人先生请教!”
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朝着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自称晚生,而且还要请教,当真让赵崇宇哑然失笑,而且冒襄口中所说,赵崇宇总算知道了这位万老头是什么任务,前明兵部尚书万元吉,天下十人之一,自从南明政权覆灭之后,就隐居不问世事的奇人,竟然也蹦出来为李存业助威,看来李存业这个前明三太子的身份恐怕是真的。
只见冒襄老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万元吉,道:
“金陵西风合断魂,数枝清影立朱门。可知春去浑无迹,忽地霜来渐有痕。钟磬三响保和殿,腰肢憔悴莫愁村。曲中旧侣如相忆,急管哀筝与细论。”
如果说万元吉还算以文会友,而冒襄则是赤果果地打脸了,周围的士子心向大西的都发出嗤笑,让万元吉身后的红衣众脸色更加难看,想要反讽相讥,可无奈自身的水平也就那么点儿,面对着名声昭著的复社四公子,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冒襄挑衅地看着万元吉,后者只是微笑着举起一杯酒,道:
“冒辟疆大才,万某自叹不如,罚酒一杯如何?”
万元吉如此说,倒显得大气,冒襄也不好继续为难于他,而是把头把头转向图海他们,傲然道:
“满清立国已有36年,不知对我大汉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可曾明白了一二三分?”
图海一笑,知道冒襄是在挑衅,淡然道:
“冒公子的才华,我朝圣上很是仰慕,不过冒公子却不读史,我朝自太祖高皇帝建国至今,已然56个春秋,至于汉人的四书五经之类,我朝士子虽不敢说精通,但比之阁下还是略懂那么一点。”
“哼,好大的口气!”
图海此言一出,坐在冒襄身旁的方以智和侯方域齐齐冷喝道,二人一个专研哲学,一个专研文学,其他的暂且不谈,单论文学造诣,已经是自问天下无人能及了,复社四公子各有所长,常说四人合一,则天下无敌,如今图海这般狂妄,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图海一笑道:
“四位公子都是天下翘楚一般的人物,图海自认粗通诗赋,定不是四位公子的对手,不过图海此番前来,带来了京中一位诗词方面的后起之秀,还请诸位江南士子们考校一番。”
图海说完,回头对站在身后的一位青年士子说道:
“容若,且吟几首,让诸位前辈指教一番。”
“是!”
那年轻人迈步向前,走到堂中,赵崇宇定神望去,只见他白皙秀气,容貌英俊,眉宇间自有一种罕见的灵动之气,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造化神秀都在其一身,除了头上那金钱鼠尾比较扎眼外,身上全无配饰,打扮的只能用朴素来形容,咋一看时,只能呼出好一个俊俏儿郎来,但细细看去,眉宇间的那股灵动之气又透露出一种叫人见之难忘的文采风流,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此人神色无喜无忧,此时在万众瞩目下,脸上却不见半点波澜,似是回到自己家中一样恬淡,丝毫不介意别人对他的感官印象如何,可以说一种这时代罕见的博大气势。
赵崇宇来此时空,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人物,大厅中的众人立时被他比了下去,连江南的士子比起他来都多了一分矫揉造作,没了他的潇洒自如,可叹如此人物竟然是效力于满清?不过他究竟是何人?竟然有此风采,赵崇宇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末学后进纳兰性德,年近弱冠,有拙作一诗一词,请诸位前辈指教一番。”
赵崇宇一惊,纳兰性德,来头不小啊,看来这次有好戏看了,果然,江南士子们人人脸上满是不屑之色,满清入关不过区区二十八载,怎比得上我汉人千年的教化,全都等着这个女真伪士子出丑,只听纳兰性德淡淡吟道:
“雪里瑶华岛,云端白玉京,削成千仞势,高出九重城。绣陌回环绕,红楼宛转迎。近天多雨露,草木每先荣。”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纳兰性德又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一诗一词沁人心扉,听得江南士子们寒蝉若噤,指教?指教什么?不把自己指教进去就算可以了。孙可望见众人埋头不语,虽然不太懂诗词,但也知道大西的士子们认怂了,想不到平时各个吹嘘自己多么文采飞扬的士子们竟然在最得意的地方输给一个蛮夷,孙可望一阵的不舒服,拿眼向赵崇宇望去,心说你不是天下奇才吗?露一手出来压压满清的嚣张气焰啊?
赵崇宇可不想跟人家比,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满清三大词人之一,让自己这个穿过来的二十一世纪白领出来献丑,不是丢大人吗?埋头只做没看见孙可望殷切的眼神,可他要低调,有人却不愿意让他低调。
图海可是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纳兰性德一出,谁与争锋,一脸骄傲地看着坐在前面的赵崇宇,语气满是挑衅道:
“听闻江南有位天下奇才,做了一首‘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赵崇宇赵大人吧?”
图海这么一说,纳兰性德眼中精光一闪,转身冲赵崇宇施礼道:
“阁下原来就是做这首忧国诗的赵先生,学生纳兰性德,字容若,此番前来便是要向先生讨教的。”
看着纳兰性德真诚的目光,和周围士子们怀疑的眼神,赵崇宇总算明白了什么是骑虎难下,他面色尴尬地搜肠刮肚,就像便秘的中年人一般坐立不安,周围的江南士子们看他如此这般,知道他也只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货色,纷纷窃窃私语。
赵崇宇傻愣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只听图海又道:
“想来是言过其实了,我还以为江南人物,究竟有多么风光,却是不过如此嘛。”
图海一句话中两个字点醒了赵崇宇,他面色一变,哈哈大笑道:
“你等蛮夷,不思谋国,却寄情与诗词,诗词本是小道,若是能有点水平还说得过去,不过做的诗词却是如此不堪,直叫我笑掉大牙!”
此言一出,众人皆目瞪口呆,心说的口气怎的如此之大?坐在下首的苗巧圣也在不断打眼色,你不会就不会,怎么还把话说得这么满?图海一听,笑道:
“看来赵大人是成竹在胸了,要知秦王在座,可不能拿些不入流的文章来哄骗千岁爷啊!”
图海一句话就把赵崇宇逼到了死路上,赵崇宇一笑,离座而出,吟道: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有人说毛太祖是千古第一词人,是与不是,众说纷纭,赵崇宇念罢上阙,直把殿内众人震得鸦雀无声,单论用词豪迈洒脱,毛太祖堪称无人能敌,论意境,谁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帝王心思,不过更让人胆战心惊的下阙词一出,则殿内俱惊。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念罢最后一句之时,赵崇宇朝孙可望双手作揖,一施礼意思很明显,您才是风流人物,我只不过是给你打下手敲边槌的。乐的孙可望一阵喜笑颜开。
沁园春.雪一出,整个勤政殿内鸦雀无声。
齐之藻好不容易从失神中清醒过来,一边念着沁园春.雪的辞藻,一边抚掌叹道:
“赵崇宇果然不愧为赵崇宇,老夫没看错你,果然不愧为天下奇才,自此之后,谁还敢再做雄词,都得好生拿应青的这首词沁园春来思量一下,否则便是白做啊!”
赵崇宇的一鸣惊人确实把在座诸位给吓住了,江南士子们纷纷附和着点头,就连纳兰性德也是一脸钦慕,如果不是碍于身份,已经上前拉住赵崇宇的手细细讨教了。
孙可望举杯打断兴致勃勃讨论雄词的士子们,呵呵笑道:
“今日闻应青雄词,我心甚欢,诸位,当尽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同贺赵崇宇,红衣众虽然不愿意,但不敢不买秦王的面子,也是做笑脸举杯同贺,一杯尽,图海眼珠子一转,道:
“赵大人果然不愧为天下奇才,早闻赵大人轻取扬州,擒下我朝巴图鲁,赵大人的武艺相比也是天下少有吧,我朝圣上对赵大人可是仰慕地紧,不过陛下周围有些少不更事的轻壮,听了之后心下不服,便同我一并来了,说是要向赵大人请教一番。”
文的不行来武的,赵崇宇一脸嘲讽地看着图海,拍了拍腰间的华丽配件,道:
“只要殿下同意,你们尽管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