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庄晓梦向我叙述三年前的往事时,脸上始终带着惊恐神色。
“三年前,我与楚凝上高中二年级,在K大附属中学。”
我插了一句:“真巧,三年前,我在K大读博士来着,我租的房就在你们学校附近。”
她全身心沉浸于悲惨往事中,并未对我口中的“真巧”产生反应。
她继续讲述。
“我那时候学习成绩并不好,楚凝也是。我们结交社会上的成年男性,随意换男友,抽烟,文身,逃课,甚至参与打群架,所有叛逆中二的事,都被我俩做了个遍。我们是老师眼中问题少女,家长眼中的渣滓,可我与楚凝都不以为意,甚至于自我感觉良好,在一群不良同学中也相当有人气。
“当时,班里有一个令楚凝十分不爽的女孩,她姓陈,叫做陈子沁,你或许听过这个名字吧?”
我确实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与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女高中生被奸杀一案有关。
而我居然没听说过,庄晓梦也是那起案件的当事人之一?
提起这个名字,她的身体又开始剧烈颤抖。我起身,用一个绘有地铁图案的新马克杯给她倒了热茶。
她把杯子接在手里,口不对心地夸了一句:“杯子真漂亮。”
“是啊,”我打趣道,“淘宝九块九包邮。”
她喝了口热茶,等平静下来后,便接着讲述。
“楚凝对陈子沁不爽,不仅仅是因为她学习成绩优异,是老师眼前的红人,她还在任职班干部期间,告过楚凝的状,更因为她长相甜美,学校里许多男生都偷偷喜欢她,甚至于连校外的人都来打听她的名字——这其中就包括楚凝的男友,一个外校的所谓校霸。”
说到这里,庄晓梦叹了口气。
“虽然我一开始劝阻过楚凝,但她嚣张跋扈惯了,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出手整一整陈子沁。可怜陈子沁,一个文静且温柔的女孩,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永远无法忘记,楚凝第一次对陈子沁动手那一天。那是个晴朗的傍晚,刚下了最后的体育课,陈子沁就被楚凝与我,还有几个在楚凝手底混的小太妹,堵在了体育器械储藏室。
“楚凝是第一个动手打陈子沁的。她扇她耳光,命令她跪下认错。陈子沁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睁大眼看着我们,显出可怜相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挨打。
“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激起了楚凝的施虐心。她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架子上撞。她把她踢倒在地,一边用脏话羞辱她,一边用力踹她的身体,还招呼所有人一起来踢打她。到最后,当陈子沁已经发不出任何惨叫的时候,楚凝恶狠狠地冲她啐了一口,然后提议,把她衣服扒光,给她拍几张裸照吧。”
庄晓梦忽然抬头,看了眼我身后。她眼里蕴着泪,眨了几下,那泪就滚滚淌了出来,仿佛承载不了那么多的歉疚与悔恨。
“自那之后,陈子沁便堕入了地狱。楚凝拿她的裸照相威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凌她,并不许她告诉家长或老师,否则便将照片在学校内公开。我没有推卸责任的资格,因为在欺凌陈子沁这件事上,我不仅没能阻止,还从头到尾都是参与者,一个手上沾着陈子沁鲜血的凶手。”
她泣不成声了。
“欺凌他人这种事,如吸毒一般,是会成瘾的。”我轻声说道,“人都有对强力的渴望,欺负弱者能够使人体会绝对强力的快感,欲罢不能。”
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接了,边哭边往下说。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对陈子沁到底欺凌了多少回。只知道她成绩下滑得太过严重,整个人的状态都萎靡极了。我们虽然出手教训她,但从不在她脸上留伤痕,怕教人看见。结果那一天,她的家长杀到了学校,当着老师的面,在全班人面前展示了她身上的淤青与伤疤。
“那应该是她的母亲,一个歇斯底里的妇人,冲我们大吼大叫,扬言要找出伤害她女儿的凶手。学校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将她劝走了。我与楚凝交换了一个眼色,明白我们欺负陈子沁的事,迟早会暴露。
“那天夜里,楚凝打电话约陈子沁出来,说是要与她讲和,把所有裸照都交还给她。楚凝叫上了我,我们与陈子沁约在学校后山的树林里见面。我看着陈子沁穿着她的白裙,拖着前几天才被楚凝从楼梯上推下去而扭伤的腿,踏着月光,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时,我曾天真地以为,她真的能逃过此劫。”
“K大附中后山的树林?”我忍不住插嘴,“可是陈子沁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
“楚凝真的掏出照片,交给了陈子沁。但她没有真的放陈子沁走,她说,要给陈子沁最后一个惊喜,然后走上前,扯住她的头发,将她往树林里带。
“陈子沁理所当然会挣扎,楚凝喊我帮忙,我没有不帮的道理。我帮她按住陈子沁,楚凝动手扒光了她的衣服,然后用准备好的塑料胶带,缠住了陈子沁的手脚,最后连她的嘴也封住。
“月光就落在她雪白纤细的裸体上,使她看起来分外美丽,好似一件闪闪发光的艺术品,亟待人破坏或打碎。她在流泪,用被封住的嘴努力喊出些破碎的,求饶的话。我不忍看她,她目光里的惨烈,与汹涌的泪水,无一不触目惊心。
“楚凝与我,我们就把她留在了那片树林里,任她流泪讨饶。
“后来,她再也没能走出那片树林。
“一周后,才有人在树林里发现了她赤裸的尸体,并报了警。
“她曾被凶手搬移到其他地方,然后又弃尸于此。除了楚凝与我给她造成的伤害,警方在她身上发现了多到数不清的,遭受虐待的伤痕,下体亦留有暴力性行为的痕迹,初步判定,她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被人强暴,最后被杀害。
“这一切,都是警方找我们问话时,我才得知的情况。
“由于凶手对陈子沁的尸体做过处理,无法检测到任何指纹,我与楚凝拒不承认在陈子沁被害当晚同她有过会面,就此逃过一劫。
“可我始终认为,我与楚凝,我们是凶手的帮凶。我们的手上,同样沾着陈子沁的血。
“从那时候起,我便与楚凝断交了。我开始努力学习,考到了外地的大学,期望能忘却一切,重新开始。
“可一切……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她用手指着我身后,笑起来,笑得有些阴森可怖。
“她回来了,她杀了楚凝,现在她要来杀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一个都逃不掉!”
庄晓梦的情绪又濒临失控了。
我问她:“你看到的鬼,是否就是陈子沁?”
她像是触了电般,整个人缩在椅子里,抱住脑袋,开始不断地尖叫。
我不得不将她抱住,避免她做出自残行为。我摸着她脑后柔顺的发,轻声安慰她,“没事的,不要害怕,我在这里,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她在我怀里渐渐停止了尖叫。
“周医生!”她攥住我的手腕,发出疼痛的喘息,“你跟她说,说我错了,我不该欺负她,求她放过我。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与歉疚中度过,我忏悔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冷静点。庄晓梦,冷静一点。”我提高了声音。
“她来了!”庄晓梦屈起手指,指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怨灵,大叫,“她来杀我了!她不会放过我的!她已经杀了楚凝!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庄晓梦!”
我喊出了她的名字。
好似从梦中惊醒,她望向我,双眼中只剩下迷茫。
“庄晓梦,那里什么都没有,你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幻觉。”
“是我的……幻觉……吗?”
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世上没有鬼。逝者已矣,尘归尘,土归土,过去的事,就该让它属于过去,你也该学会放下。困扰你的不是陈子沁的鬼魂,而是你心里的魔障。”
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我以为她就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间,她睁圆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嘴唇诡异地向两边咧开,发出尖锐的怪笑。
“周重!周重!”
她喊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大笑。
“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我被她吓了一跳,恰在此时,桌上的计时器发出了蜂鸣声。庄晓梦如遭重击,瘫软在椅子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蹲下来,端详了她一阵,但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喊我名字的时候,确实如鬼附身一般,像变了个人。
我承认,这世上的确有许多无法被科学解释的超自然现象。也许庄晓梦真的能看见人间不存在的东西,也许愚蠢的人是我也不一定。
庄晓梦在五分钟后苏醒,表情一片空白。
“晓梦。”我轻声呼唤她,双手捏着她的肩膀,逼她同我对视,“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的眼珠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正从尚未苏醒的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终于,她找到了那个使她崩溃的开关,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她……”她闭上眼睛,颤抖得厉害,连牙齿都在打颤,“是陈子沁。她在对我笑……她要来抓我了……她说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楚凝死之前,是否对你说过什么?”我追问她。
“没有……没有……”她无力地抓着我的手臂,摇着头,声音渐渐弱下去,“那天夜里,她只是给我打了个电话,却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周医生,我好累,想回家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我给她的母亲打了电话,请她把庄晓梦接回了家。
她是我那天最后一个病人。她走了之后,我就坐在她曾坐过的位置上,试图从虚空中,找到那个名叫陈子沁的女孩的身影。
结果当然一无所获。
真好笑,我本来也不是疯人,怎么能看见鬼呢?
后来,我又对庄晓梦进行了几次心理疏导,可效果并不好。她曾对我敞开了心扉,自她失控之后,似乎又将那扇门关紧了。
为了帮她早日摆脱罪恶感困扰,我对她进行了催眠。
她躺在诊室里那张弗洛伊德椅上,在我的引导下,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她永生无法忘怀的月圆夜。
“告诉我,你现在何地?”
“我在……在后山……在树林里。”她闭着眼睛,发出犹如梦呓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