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先生,你好。”
“请不要见外,宋咲。”对面那男人笑起来,对我说,“你可像从前一样叫我随云,放松些,我不过想同你说几句话。”
天花板上的LED灯管投下苍白的冷光。室内明亮寂静,我与他隔了一张桌子,相对而坐。我能看见他眼里明晃晃的笑意,与冷光在他颧骨下遮出的大片阴影。
他有一张轮廓分明、五官英挺立体的面庞,眉峰与颧骨尤为漂亮,不笑时冷峻严肃,笑起来便犹如春风拂面。
有这样一副出色的皮相,难怪他会成为当今娱乐圈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二十八岁,作品等身,实力与颜值俱备,正是如日中天、前途无量的年纪。
然而此时此地,鲜花掌声与聚光灯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他不再是粉丝们眼中的偶像,只不过是一个被审问的阶下囚。
审讯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有些紧张,不仅仅因为我面对的是袁随云,更因为我不确定,在房间东面墙壁上那块巨大的单向镜后,有多少人在默不作声观看着我们的谈话。
本年度社会新闻与娱乐八卦最富爆炸性的事件,不是学术造假人设崩塌,而是年轻的双料影帝袁随云作为多起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被警方逮捕。
算起来,我与袁随云相识已有十余年时间。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后来通过国内知名艺术类院校的自主招生考试,被全国最好的表演系录取,提前离开了学校,而我则规规矩矩参加了高考,走寻常人的路,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
袁随云在大学时便获得名导青睐,参演了几部口碑不错的大制作影片,积累了一定的人气。
当我还在为找工作东奔西走、焦头烂额时,他已凭借一部由著名导演袁立昌指导的电影《噩梦》,获得了双料影帝,成为娱乐圈当红小生。
导演袁立昌正是袁随云的父亲。袁立昌有心栽培自己儿子,而袁随云也是得天独厚,有天赋肯努力,没丢他爸爸的份儿,这奖他拿得实至名归,没人敢说个不字。
我是在赶早高峰的地铁上看到他获奖的消息的。我被人群挤得喘不过气,只能奋力抬头,去看那片小小的显示屏上,他抱着奖杯在台上致辞的模样。
那时候我就想啊,也许这一辈子,我也就只能这样仰望着他了。
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在这样的境况里同他重逢,像还在上高中时一样,面对面交谈。
收到警方的通知时,袁随云被捕的消息尚且被牢牢封锁住,只有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娱记在媒体上作妖,也因此,我把那通来自警方的电话,当做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直到袁随云的律师亲自上门,我才知道,他当真被警方以“1.12重大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拘捕了。
是袁随云本人要求与我见面,否则他不会向警方透露任何案件细节。
于是我来了,坐到了他面前。审讯室天花板上的LED没有半分温度,但他一冲我笑起来,我的眼窝子就热了。
中间那整十年光阴仿佛都不存在,恍惚间他还坐在我们的高中教室里,我的前排。在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他回过头对我莞尔一笑,是我焦渴的生命里能汲取的唯一甘泉。
可惜,在他的故事里,我从来都不是女主角。
我只不过是一个安静的影子,沉默的配角。
“随云,”我忍不住呼唤他的名字,“你……还好吗?”
“不赖,”他笑得露齿,眼眸晶亮如水面上的波光,“你呢?大心理医师,你过得好吗?”
然而我没心思回答他的问题,只呆呆望住他。
他面临的指控是滔天大罪,死者共三人,于去年三月到七月间相继遭到杀害,而第四名死者出现的时机则是半月前,也就是袁随云凭电影《噩梦》获奖的那一天。
最后一名死者,是袁随云的父亲袁立昌,也是《噩梦》的导演。
庆功宴后,他被人发现溺死在家中的浴缸内。周遭并无目击证人,只有一位被袁立昌带回家中过夜的十八线小艳星,躺在袁立昌的卧室里,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这起案件从一开始就获得了警方的特殊关注。不仅仅因为死者乃一介名流,更因为他的死亡,坐实了前头三起杀人案件之间的联系。警方立刻将这几起案件定性为连环杀人案,并投入警力,着手调查。
第一位死者名叫易开,男,二十九岁,益生人寿集团董事长的独子,臭名昭著的公子哥儿,于去年三月十八日被家中佣人发现吊死在阳台上;
第二位死者叫杨祖宁,男,二十八岁,益生人寿人力资源部副总监,四月五日被其母亲发现死于出租公寓中,房间门窗密闭,地板上有一只熄灭的炭盆,室内一氧化碳检测严重超标,初步判定为烧炭自杀;
第三名死者,是《噩梦》的制片人王为勇,男,三十五岁,六月二十七日从电视台顶楼坠楼身亡。
这三名死者之间并无密切的关联,直到今年一月十二日凌晨,袁立昌死亡,同天获奖影片《噩梦》在内地公映,才有人发现,原来这四人的死亡方式,同《噩梦》电影中的情节一般无二。
《噩梦》采用原创剧本,在国外影展获奖后,一直秘不宣发,保护措施做得十分了得,因此除了主创人员与一些签署了保密协议的媒体及影评人,没有人知道这部电影的详细情节,也就不可能模仿电影中的情节杀人。
警方最终把嫌疑人范围缩小到几位主创人员身上。一开始,没有人怀疑袁随云,因为他实在太有名,一举一动都足够引人注意,不要说杀人,便是去街道上遛个弯儿,都会被粉丝与娱记疯狂围追堵截。
但偏偏是袁随云,在《噩梦》内地公映当天,自己跑去警察局自首了。
电影《噩梦》中,杀人凶手曾野在连续杀死了四个人后,也去警局投案自首了。但与电影中的情节不同的是,袁随云声称,还会有第五个人受害。
他的双手已然沾满鲜血,而目光清净,坐在审讯室里,笑着同我叙旧。
“我们有十年未见了?”他说,“宋咲,其实我很怀念我们几个还在一起的日子,我时常想起阿玫,如果她还活着,此刻不知在世界上哪一个角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我们都长大了。”因为紧张,我的语气有些僵硬,“往事如烟尘,该让它随风逝。”
“你说得对,宋咲,你总是对的。你高中时就很会念书,你很聪明,阿玫一直说,你会是我们之中最有出息的那一个。”
他手托腮,盯着我看,神思堕入回忆里,目光显得温存恍惚。
“阿玫同你那样要好,宋咲,哪个男孩子要追求她,不先经过你这一关?可他们都败在你手里,连阿玫的头发丝儿都摸不着。宋咲,你可知他们都在背后怎么说你?”
“我知道。”我勉强扯出一丝笑,“他们骂我黑寡妇。”
袁随云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他这副模样,也就像个愣头愣脑的高中男孩,不知他的粉丝朋友们见了,该做何感想?
“可是我就不一样啦。”他指了指自己,笑说,“我知道,要追求阿玫,必须先通过你的考验。所以他们输了,而我赢了,我获得了阿玫的芳心。”
我心中涌起无限酸楚。那时候我是在考验他吗?如果是,那我怎会连自己的心也赔了进去?
袁随云说得对,他赢了,而我输得彻彻底底。
“宋咲,”他望着我,目光温柔悲哀,“我是真的很喜欢阿玫。自她死后,我再未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随云……”
我的嘴唇颤抖着,几乎控制不住眼泪。
“白林玫已经死去有十年了。你该忘记她,去寻找新的人生。”
“那么你呢?”他又笑,用发红的眼睛看我,“你能忘得了她吗?”他问道。
袁随云说得对,我的确忘不了白林玫。
在我最好的青春里遇见白林玫,也不知是幸事还是祸事。
高中三年,我与她同住一间寝室,形影不离,亲密得如同一个人。诚然,她带给我难能可贵的友情,年少时多少个脆弱感伤的夜晚,她陪我度过。她给我欢声笑语,给我互相知晓心底事的柔情,也把袁随云带到了我身边。
白林玫自然是一个美丽的、温柔可人的姑娘,通常美丽的姑娘身旁,一定会有一个样貌稀松、不讨人喜爱的女孩作陪伴。红花还需绿叶衬,我与白林玫站在一处时,她有多明艳动人,我就有多平淡普通。
她带给我友情与陪伴,同时也把我置于她的阴影之下。
不,我不能怪她,不能怪她夺走了袁随云,如果不是她,袁随云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那么我连配角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做一个无名无姓的过客。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袁随云是冲着白林玫来的。
他从少年时起,便是一个善于做伪装的人。明明想约白林玫出去,邀请函却递到我手里;给白林玫送礼物,也一定会给我备一份价格相近、款式相同的小玩意儿;他的目光全在白林玫身上,但却不吝惜分给我一星半点的笑颜,使我在暗影里,也能看到远处的光亮。
有时候,我也真恨他那一副狡猾的温柔心肠。他将我变成了一条饿犬,狼狈地跟在他与白林玫身后,乞求着、渴盼着,等他们好心赏我一点连皮带骨的残骸,借以果腹。
临近高考前的一个夏夜,我同袁随云一起,给白林玫庆祝她的十八岁生日。我们在河边点燃焰火,那火光升天,在宝蓝色的夜空里绽放,炫丽至极后就转瞬熄灭。
袁随云催着白林玫许下生日愿望。她傻乎乎地拉着我俩的手,在焰火绚烂的天穹底下大声说:“愿我们三个一辈子都不分开。”
袁随云就笑她笨,生日愿望说出口可就不灵了。于是我在焰火熄灭之后,也悄悄在心底许了个愿望,希望它能实现——
愿我这一辈子,同这两个人再不要相见。
这就是我许的愿望。我与白林玫的生日只差一天,焰火熄灭后,时间已过了午夜十二点,我的十八岁生日,就在那热闹与火光都散去的寂静夜空里,无声无息地到来。
我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因为就在我十八岁生日这一天,白林玫遇害了。
一个星期后她的尸体在我们放飞烟火的河边被人捞起。
她是被生生折磨致死的,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施虐痕迹。杀害她的人用铁丝捆绑住她的四肢,对她实施性虐,拿烟头烫她的皮肤,在她**与背部以小刀刻侮辱性的字眼。
尸检结果显示她全身上下多处骨折,内脏出血,而死因则是颅内血肿——那是他们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生生往地上磕的结果。他们拽得那样用力,以至于扯掉了她一块头皮。
警方推断,凶手大约是一个三人至四人的团伙。这件女高中生虐杀案在当时颇受舆论关注,也引起过许多学生家长的恐慌。
但人们都是健忘的,十年过去,凶手尚未找到,却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白林玫这样一个美丽温柔的姑娘,是怎样惨死在她绚烂如升天的烟火一般的十八岁上。
她的父亲早亡,母亲在她死后改嫁,组建了新的家庭。也许除了我与袁随云,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想起白林玫这个人。
袁随云说得对,他忘不了白林玫,我也同样忘不了她。
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