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与他目光一触,立时低下头去,紧张地问道:“你……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道:“这老婆子适才追我甚紧。我眼看就要被她追上,便将虎儿挡在身后。她本可一掌将我二人杀死,但想必是看那孩子清秀可爱,不忍下手,被我得了先机,剁了几刀,这才一路追到这里。
“我本看你这小子并不算太笨,以为能打通善恶一关,但这会儿又觉得你傻得厉害。你要想拜我为师,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将眼前这老婆子杀死。别愣着,刀给你,快动手吧!”
刘安直听得头脑发胀,双目眩晕,见那老者想伸手拔背后的刀,手抬到一半却又落了下来,也没留意,只是喃喃地问道:“我为何要拜你为师?”
那老者看他呆滞若此,心下也自生气,骂道:“我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半天,你竟仍不明白么?真是蠢,蠢到家了!”
见刘安仍无动于衷,又说道:“先师、龙儿、这老婆子的下场你都看到了,难道你还要做什么迂腐的善人不成?
“你不杀她,她也会死,我也要按成规杀了你。你杀了她,我便收你为徒,传你武艺,从此洗心革面,做个逍遥自在的恶人。不对,是善恶人。”
刘安细思他的话,竟越想越觉得确有些道理,说不定拜他为师后,再也不必卖文为生,再也不必受这风霜之苦,再也不会受人冷嘲,等自己武功大成,再也不怕受恶人欺侮,到那时便可满洛阳城寻那粉裙少女,求她嫁给自己。
可她若不答应呢?那也不怕,自己入了善人门,就是恶人了,也不必管什么道义诚心,强逼于她就是。
他想到高兴处,禁不住面有得色。
那老者见他露出笑容,不明其意,喝道:“你当真想死么?还犹豫什么?”
刘安一怔,知道眼下不答应他,顷刻间便有性命之忧,更坚定了杀人之心,便去拿刀,一个没拿稳,那刀掉在地上,当的一下,弹到他的脚趾。
他痛得大叫一声,随即想到自己平时连个鸡都不敢杀,又如何敢去杀人?不禁颓然坐倒。
那老者大骂:“无能之辈!无能之辈!老夫这就取你性命!”
却听那老妇说道:“只怕你不能这么快取他性命。”
那老者口中喊着杀人,却一直端坐不动,听到老妇这句话,竟面露恐惧之色。
那老妇接着道:“令师说什么来着?知己知彼方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这话你记得倒清,做得却差了些。”
那老者额上汗出如雨,斥道:“你个老妖婆,施了什么妖法?你当老夫真的不能杀你吗?”
那老妇冷笑道:“自身难保,嘴还臭硬。”突然起身,反手给了那老者一个巴掌。
这一掌打得极狠,竟将那老者的牙齿打落了几颗,口中鲜血直流。
刘安看那婆婆发威,不禁大喜,但只一眨眼的功夫,看到老者口中流出鲜血,又有点晕眩起来。
那老妇一掌打过,又躺卧在地。
她看了刘安一眼,骂了声“没出息”,便看向那老者,说道:“善人门算个什么东西!四十年前还不是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倘我神功未散,动动手指就能铲平。”
那老者刚才还只是不能动弹,此刻渐渐浑身麻痒如受虫啮,当真痛苦难当,也没留意那老妇的话,只连骂带问道:“老贼婆,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鬼药?”
那老妇笑道:“你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且听我给你讲讲我恶鬼盟的来历。”
那老者痒得难受,忍不住啊啊地叫了出来,听她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心下恐惧略减。
那老妇闭起双目,双手暗搓,过得片刻才缓缓睁眼,冷笑两声,说道:“我故事没你讲得热闹,不如就演给你看。”
说罢冲刘安使个眼色,喝道:“动手杀了这老东西!”
刘安大惊,不明其故,看看那老妇,又看看那老者,不知如何是好。
那老者脸色大变,脱口问道:“我好端端地听你讲故事,这是为何?”
“刘公子好端端地跟你说话,你连差两个童儿杀他,那是为何?”老妇迅即回道。
“这……我善人门的规矩向来如此,这刘……刘公子与你非亲非故,杀……杀了他又与你何干?”
“嘿嘿,这位刘公子与你也非亲非故,我差他做什么事又与你何干?”
“你差刘公子做旁的事我不管,你差他杀我自然与我大大相干!”
“哈哈,这便是我恶鬼盟的规矩,你这可懂了吗?”
那老者被噎得无言可对,看看刘安,只盼他心存良善,千万莫要听那老婆子的教唆。
那老妇见他目光中露出哀恳之色,早瞧出他的心思,笑问:“你适才骂刘公子无能为恶,此刻怎的又盼他一心向善了?这善恶之关,你当真打通了吗?”
这两句话问得他更是哑口无言。
那老妇看到刘安又变得神色恍惚,便转而说道:“在那破庙里,我暗施驭心秘术,借刘公子之口,说作恶合乎天性。其实人心之中,总是善恶共存。无论心起善念或恶念,俱可出乎自然,合于本性。脱出处境,纯论人生应当作恶还是行善,不过是庸人自设困局,实实可笑。”
刘安听她话的意思是,自己在破庙里突然口才便给,原来竟是她以什么秘术暗中相助,心下颇觉神奇。
但听罢这老妇一番善恶之论,刘安却登时长出一口气,内心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他自幼不喜圣贤之书,其中一个缘由便是对那些道德说教总是无法真正信服。
他也不反对为人处世应当善良本分,但看到那些之乎者也的长篇大论,总是说不出的反感厌倦,不由自主便想反驳,但驳来驳去也驳不出个所以然,到最后总是头疼不已。
而作文章最忌一味非汤薄孔,如此下去,纵使经纶满腹也难于科场争胜,便只好不再强自攻读。
十几年来,他只要一看到诗词、笔记之类文字,便能全神贯注,畅读无阻,而一读孔孟之书,辄觉无聊枯燥之至。
方才和龙虎二童对答,他骤落险境,一时惶急,只是随心应付,并未多想。
此时听这老妇的话,正合自己心意,登觉喜不自禁。
那老妇见他这副傻呵呵的神态,喃喃道:“这个呆样,真是像他。”
刘安倒没留神她这句话,只是问道:“老婆婆,看来这圣贤之书,你也是不主张读的了?”
那老妇却笑道:“不!这圣贤之书是必须要读的。”
刘安一呆,问道:“那是为何?”
那老妇道:“读书本无错,重在如何读法。其间道理,你那笨蛋老师一辈子都不懂。我看你也是朽木难雕。”
刘安一听她提到老师,心头一震,连忙问道:“请问老婆婆尊姓大名?”
那老妇笑道:“你这呆子,不问我跟你老师什么关系,却问我的姓名。我纵然跟你说了,你也没听过,有什么用?”
刘安脸一红,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