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初澄回至角门,早早便躺下了。紫芸、紫琼依旧替自己守在秋泉阁,因担心二人的安危,晚饭她也没有吃,试问她怎么能吃得下呢?将军、赤离、宋玉郎,他们皆是久经沙场的人,自是有办法护自己周全,可紫琼与紫芸只是俩个小小的弱女子,该如何保得自身周全。也许在别人眼中,奴仆的性命贱如蝼蚁,可在薛初澄心里,紫芸、紫琼是姐妹、是知己、是好友,正是这姐妹、知己、好友的护持,自己才得以颤颤巍巍长至十六岁。
外面的更漏声伴随着梧桐的落叶声缓慢的行进,每过一刻,薛初澄心里便有一阵宽慰。
她一点睡意都没有,躺在床上,没有点灯,包围着她的是无边的黑暗,黑暗的房间,黑暗的屋外,以及黑暗的整个夜幕。今夜无风,整个夜晚寂静的很,薛初澄甚至能听见黑暗中自己的心跳声。她在等待子时的到时,子时一到,她的紫芸、紫琼就可以安然归来。然而,时间仿佛故意和自己作对似的,竟比平日慢了许多,一点点的慢慢的挪动着它那懒洋洋的脚步。昨天夜里,外面狂风嘶吼,冷得令人无法入睡,恨不得将被子揉进肌骨里,替自己御寒;而今夜,被子却似很厚,压得薛初澄喘不过气来,黑暗中,薛初澄蹬开被子,她起身坐立。她感觉自己额上有点点细汗沁出,焦躁、烦热,在这黑暗中困扰着薛初澄。
“不行,我要开开窗,透透气!这鬼天气,真真闷杀人!”即使紫琼回来会心疼,也不管了,先把窗打开透透气,否则,再过片刻,自己便会被闷晕。
“咚!咚!”“咚!咚!”更夫的响亮的梆子声在黑夜中陡然响起。
“二更天了,快了,快了,快到子时了!”薛初澄不再犹豫,即刻从床上准备下床。
然而,她的脚没有占着地,甚至于都没来得及呼出声来,她跌入一片黑暗中。她下意识的伸手,可什么也没有抓着,于是,她在黑暗中跌落乃至晕眩。
黑暗中,往日的记忆如碎片般袭来,猝不及防,满满的都是母亲的身影。从前,她从不敢想,从不敢随意表达对母亲的思念。八年了,母亲去世八年了,在这八年里,除了在乱葬岗替母亲守孝的三年,她可以肆意的回想母亲的一颦一笑。可后来,她封闭了对母亲的记忆,好似母亲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一般。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为了自己能苟延残喘,封闭了所有对母亲的情感。可如今,自己将死的那一刻,记忆的闸门打开,记忆的影像突兀的钻了出来。比往昔更加清晰。
记得,有一年春天,清姜河水清澈的很,母亲带自己去赏桃花。
夹岸桃花蘸水开,可爱深红爱浅红。清姜河畔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如花美景,清澈细流,飞舞彩蝶,娇媚黄莺,都比不过,母亲桃花飘飞下与蝶比舞的动人。舞蝶与人,相比而舞,惹得周围同时赏花的人的阵阵喝彩。那时母亲眼角里有璀璨的蝶影,真美。蝶影纷飞,母亲曼舞,曼舞中,母亲渐渐飞旋,竟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哪有什么蝴蝶,哪有什么清姜河,明明是古卷阿北部的凤凰山。
凤凰山上有一处灵泉,泉水数年一涌,数年一涸。母亲便是带自己去寻那灵泉。
灵泉旁有一参天古杉,母亲抱着自己,小心爬上古衫,而后坐在古杉的杈桠上,呼吸灵泉旁的自然生气。
在那古杉的杈桠上,母亲缓缓地立起,张开双臂,母亲白色的衣衫飘飞,轻抚自己的脸颊。薛初澄微笑着挽住那衣衫,抱在膝头。
环视四周,人间仙境,鸟啄古衫云冉冉,风吹清磬露霏霏。
母亲的一切都很美好,好似渡上银色的光圈。
然而,嘭的一声,银色的光圈四处奔散,母亲在自己面前支离破碎,渐渐的,灵泉撕裂,古杉亦没有,灵泉、鸟儿、冉冉升起的云,霏霏清露,全都消散不见。
苍茫,透骨的苍茫,茫茫天地间,什么也没有!
“母亲,母亲,母亲”薛初澄追寻着自己的母亲。
她找了好久,好久,苍茫的天际,渐渐转黑,远处近处的星星全都藏起来。黑夜的鬼魅在四周游荡,自己停住脚,黑色的鬼影便停住脚,自己跑起来,鬼魅便在自己的身侧和自己赛跑,时不时的还用鬼影拂自己的头发,有的还在黑暗中给自己做鬼脸。做完鬼脸后,张开血盆大口,吹起一阵阴风,吞向自己。
“啊!”血盆大口里,一条湿黏黏的舌头正欢快的跳动着,然后就是这一声大喊,所有的魑魅魍魉消失不见。
眼前有一座大宅院,大宅院正门之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太尉府”几个烫金大字。烫金大字的光亮刺的眼角生疼。薛初澄连忙用手挡住那束光。
光束从头顶直扑向自己,薛初澄吓得跌倒在地,手被石子硌得生疼。
“死人了,死人了!”周围忽然嘈杂起来,接着人影慌乱,所有的人都奔跑起来。
“母亲,母亲!”母亲去哪儿了,母亲去哪儿了,内心瞬间慌乱的很。
前院、后院;厨房、马厩;游廊、石阶、甬路;------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所有人见到自己都躲,好似自己是个瘟神,所有的眼神除了躲避,还有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在里面。
“母亲,母亲,你在哪儿啊!”焦急的呼唤寻不到自己的母亲。
薛初澄踟蹰寻找,脚上的鞋不知何时掉落了一只,可母亲依旧没有出现。
“哇------哇------”粗劣的嘶哑声陡然从背后传来,薛初澄悚然回头,只见一只漆黑的乌鸦张开双翅,一挫身,直向不远处的山岗飞去。
薛初澄一凛,急忙追身上去。
四野黑魆魆,有成群的蝙蝠飞快的撞入前方有黑洞洞的怪兽张着的大口中。怪兽大口不停的咀嚼,身形不停的晃动。咔咔骨头碎裂的声音和着扑鼻的腐烂的气息一齐张牙舞爪的游过来。
迷蒙中,自己的眼前出现一个小女孩的尸首,小女孩的脸蛋很漂亮,衣服也很漂亮,让人惊诧的是她怎么也叫不醒。
薛初澄在她的身边唤了很久,也没有唤醒她。
也不知为何,小女孩的外衫罩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的手里有一把小木刀,小木刀,正向那小女孩的手臂砍去。
血很少的流了出来,自己俯身上去。
四野传来虫草的唧唧声,一切都很安宁!
天忽然亮了,立起身,四周是座座孤零零的坟茔。坟茔环绕之中,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孩正用力的刨着,在她的身侧已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和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
尸身上布满黑色的痕络,一道道显眼的很,黑色的纹络在手腕处结成一块玉环。
夜半时分,坟茔挖好,薛初澄将这尸首拖着蜷进那挖好的坑中,拖得很慢很慢,坟茔挖好已经耗光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只能一点一点的拖进。后来,她靠在那尸首身上,沉思了良久,直至黑夜来临,她才从坟茔里爬出。爬出来的她看向不远处有和死狗的尸首,缓缓走上前去,她走的很快,几乎是跑过去的。她已经恢复了力气,跑过去后,她清点了一下乌鸦和死狗的数目。竟然有四只乌鸦和两只死狗。乌鸦同是黑色的,排成一排,黑黢黢的,不好看,两只死狗倒是比乌鸦好看,其中有一条是红色的豺狗,皮毛很是柔滑,只一眼,就喜欢那皮毛了。这红色的豺狗身形很大,它的皮毛倒是可以做一个很大的披风。
用了一个时辰才把那皮毛褪取下来,接着又用半个时辰褪取另外一只黑白相间野狗的皮毛。
血腥味一直在鼻尖游走,脚下黄色的土此刻有很多黑黄的印记。不过薛初澄为了感谢两只死狗的贡献,她把两只死狗的尸身和那那四只乌鸦一齐投进自己用半个下午手刨的那个大坑。然后一捧一捧的黄土撒将上去,直至一个小小的土堆堆起。
土堆堆起之后,她用自己的光脚在那矮矮的坟茔上用力的蹦跳,把每一个角落都踩的结结实实的。她不停的蹦跳,用尽所有的力气,到最后,只有两脚在不停的机械的晃动,一直不停的晃动。
天未明,她拖着疲弱的身体,又向东走了两里路,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将自己剥下的狗屁清洗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好似自己的珍宝般。身旁的溪水渐渐的变得发黑,好似有恶臭传来。可还好的是,两条狗皮倒是洗的很干净。
还有一件让她庆幸的是,她在小溪旁捡到一件蓑衣,正好可以晾晒狗皮。
于是,她将两条狗皮用蓑衣打包成一个包袱,背到她昨天劳作的地方,选了一个干湿的,阳光很好的地方,摊开蓑衣,同时,小心的,认真的把两条狗皮理顺,皮毛向上。只有这样才不会弄脏狗皮,太阳晒干之后,皮毛才会十分好看。
好看,真是好看。
她想象着自己穿上红色狗皮在阳光下,在乱葬岗跳舞的情景,就像那夹岸桃花蘸水开,可爱深红爱浅红。清姜河畔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桃花纷飞,舞蝶娇舞,黄莺恰恰啼,在这如画的美景中有一人紧紧的拥住自己。
这怀抱很是温暖,很是温暖,这怀抱好似抱着自己在一艘四面都是木板的船上航行。可是,这船好奇怪,怎么会船面也有木板呢?这船面的木板压得额角好疼!难道是在船舱里?不管它,太累了,先熟睡片刻再说。
“娘子,娘子!”远远的呼唤声从耳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的耳边都能感觉到呼唤的人口中呼出的热气。
“咚!——咚!咚!”响亮的梆子声冷不丁的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