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发觉,其实自己对岑烺这个人,了解得并不多。
抛开我熟悉的成熟的那一面,其实这男人身上,还藏着一种近似顽童式的固执和天真,他也有男人们都会有的缺点,可他从不会让你不悦,因为再没人能像他那样细心待你。通常他会远远注视你,安静无比,似乎像是并不存在,而当你伸出手去,却总能握住他的手。
有的时候,他会心血来潮,做些让你想不到,又无比高兴的事。哪怕那些事情是越了规矩的,他也毫不在意,他会带着你,品尝那种偶尔越矩的放肆的快乐。
我过门没几个月,就到了新年,元宵节,岑烺突发奇想,要带着我出门去看灯。管家得知,便问他,派哪几个跟着。岂料岑烺摇头道:“不用人跟着。”
管家早就熟悉了这位侯爷的性情,所以没再啰嗦,我却很是吃惊。
“就咱们俩?”我诧异问。
“就咱们俩。”岑烺微笑道,“有人跟着多不自在,咱们自己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一时童心大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那晚,我们去的是天街。今日上元灯节,按照惯例,家家户户燃起花灯,遥遥望去,一街闪烁的灯火,流淌不息,如通体着火的深红色的龙,姿影流畅萦绕,烁烁光芒一直蜿蜒至更远的幽夜。
我和岑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全城辉煌的灯火,似翩翩火凤,曳着绚烂尾翼,燃烧在黑色的夜里,玉壶光转,星落似雨,只觉漂亮得无法形容,活像缥缈奇幻的神仙世界。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过去的苦难在我心中积郁太深,遍尝百味,依然是苦,我背负着血海深仇,在深不见底的黑色渊涂中,独自踯躅了十年,除了报仇,我什么都看不见。更未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得到这样单纯的快乐。
更重要的是,此刻有岑烺陪伴在我身边,一想到他,我心中的喜悦就仿佛沸水满溢。
“侯爷,我今晚真高兴。”我忍不住对他说。
岑烺微笑凝视着我:“高兴就好,只可惜,一年才得一次这样的华灯盛会。”
我忍住没有出声,其实我真想告诉他:不用华灯满街,不用宝马香车,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快活。
我只要他一个人。
夜色深了,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雪,被灯火掩映的雪屑,无声无息洒下来,宛如透明精灵。一阵寒风袭来,我打了个喷嚏,岑烺解下他身上黑色的裘氅,替我裹在身上。
“侯爷……”我有些不安。
他笑了笑:“没关系,我总比你扛得住。你要是冻着了,那可麻烦了……”
话到末尾,他的声音忽然放轻,那双给我系紧裘氅的手,停在了我身上。
风声渐止,四下里,什么响动都没有了,皑皑白雪中,我们俩静静相对,岑烺的手臂轻轻圈住我,黑暗中,尽管彼此贴得这么近,我却看不清岑烺的表情,只觉得有目光凝在我的脸上,那目光复杂无比,又悲伤,又热切,又温柔。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半晌,他终于放下手来,低声道:“不早了,回去吧。”
剧烈的失望,几乎把我击倒!
有泪,不知不觉漫上我的眼眶。我努力忍住,轻声答:“……好。”
那晚,我独坐帐中,抱着膝盖垂着头,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我到底在奢求什么?难道现在这样子,我还不满足?岑烺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还嫌不够,我还要什么呢?
我默默饮泣,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我不能说,我没有那个资格开口。我是什么人呢?一个有着不堪过去的女人,我无法再做更明显的表示了,就连多说一句话,我都生怕引起岑烺的反感。我不能让他认为,我真的沾染了絮春楼的肮脏气息,真的就堕落了。他既然不肯过来,我也决不能踏出这一步。我只想让他记得那个在尚书府里,快乐知礼、干干净净的小梅若。
没人知道,刻骨的相思正啃噬着我的心,啃出一道道惊人伤痕,疼得我夜夜辗转反侧,起卧不成眠,到锦衾都变得冰冷,只能独自坐起,望着窗间月,夕夕成玦,守着床前更香,一点点焦燃到天明……而我所思念的那个人,此刻,就在这个家中。
岑烺娶了我,却从不来我的住处留宿,这一点,家中仆人都看在眼里。但是没人对此表示讶异,他们都知道分寸,明白不该问不该说的,就绝不要开口。
只是有一次,清荷在给我梳妆时,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天生丽质,美得就像那美人觚里的白梅花,可这大好光阴太短暂,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她的话说了一半,停住,没有继续下去。
我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间,悲从中来。
再怎么貌美如花,绝色天香,又能如何?他要的不是一朵白梅花,不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更不是一个只供谈笑的文友。
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越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我就越迷惘,越迷失自己。
这真是我从未承受过的残酷折磨啊!我能天天见到岑烺,却不能和他说一句真心话;我能得到他最真切的照料,却无法回应他哪怕一个亲吻;我能触摸到他的灵魂,却不能触摸他的身体;我能得到他深厚的情谊,可这情谊里面,没有一分是属于夫妻之间的……
最荒唐的是,这日子被我过得苦若颠茄,我却甘之如饴。
我迅速消瘦下去。
无法告人的隐秘,在内心悄悄凌虐着我,我不能吐露一个字,表面上,却还要做出愉快的样子,我的心被痛苦撕裂成两爿,却还得小心把它粘在一起,以表示我没有一点问题。
沉重如山的负担压在我的身上,几乎将我压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