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天,穿了身素白的褂子,脸上又没有涂胭脂,清清嫩嫩的像朵白梅,再把头发梳起来,就在那皓雪似的月光花影里,盈盈拜下去,那样子,真美。我到那时才忽然发觉,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岑烺的声音很低,像燕语呢喃,他在吐露无人知道的心底隐秘,恍如一岭的梅花,无声无息落了漫山遍野。
“你说你心里没爱过江涵之,我听了不知有多高兴,我曾经那么嫉妒他,嫉妒得发狂……”
“嫉妒他?”
他缓缓点头:“总觉得,他那么爱你,是不是已经打动了你的心?他和你,少年情侣,早有了过往。如果连他那样,倾尽全力都无法得到你的真心眷顾,那我……我这样的,又算什么呢?”
他竟然会自卑!这个男人竟然因为我,自卑成这样……我心中只觉无限感慨,低下头来,把脸埋在他的手掌心。
我们都太自以为是,就因为这自以为是的怯懦,我们差一点失去了彼此。
“我娶你,初衷是为了救你,你刚进府来的时候,我还真的为你打算过未来。”他说着,苦涩一笑,“东家挑,西家选,就像给自己的女儿拣择归宿。哪家我也不满意,总觉得他们都不配,嫁过去是委屈了你。我没察觉,其实是自己对你起了私心——我这样做,岂不成了个卑鄙之徒?”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不由分辨道,“为什么不来问问我的真心?”
“我怕一问之下,发觉你其实……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把我当作长辈,又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在我面前装出愉快的样子。”
我又是叹息,又是好笑,低声嗔怪道:“难道这几个月,我瘦成这样,侯爷还看不出来?”
“我看出你不太高兴,但我想,也许你是在这家里呆得烦了,想赶紧走掉……我知道自己该把你送走,可我又不愿放你走,从心底里不愿意。”他微微一笑,用清澈动人的黑眼睛望着我,“近在咫尺,却连手都不能伸,偏偏满脑子都是疯癫的念头,想去亲你抱你,又不能让你看出来,罪孽深重,却夜夜不休。”
我心潮涌动,原来这些日子里,他也承受过和我一样的煎熬。
我心中微痛,小声说:“现在,你还想把我送走么?”
“不会了。”他轻声呢喃,用那好听的、犹如古琴般的声音在我耳畔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这个样子,再也不能分开了。”
我满心欢喜,默默靠过去,岑烺把我抱在怀中,他****的身体光滑温热,却充满了力度。他用修长的手细细抚摸着我,温柔的吻着我,然后他微微起身,轻跨在我身上。
我们的身体配合着韵律,一同舞动,黑暗中,我听见他低呼着我的名字:“梅若……”
有如潮的巨澜,将我推至了顶端。
于是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一个月后,传来惊天消息:兵部尚书江毓鹤在自家府邸,遭人刺杀。
江毓鹤被人捅了两刀,当即身亡。刺客杀人之后,从容逃离,就好像他早把江府上下摸得清清楚楚。凶手没有遗留凶器,也没留下任何线索。天子震怒,责令京兆尹全面搜捕凶犯,京师因此,闹得沸沸扬扬好一阵。
消息是岑烺告诉我的,他说这件事时,神情无比镇定淡然,就好像说起庭院里的花开了。
我听在耳中,如闻惊天霹雳!
“凶犯当时就逃离了江宅,目前差役们还在全城进行搜捕,”岑烺说到这儿,嘴角似乎流露一丝笑意,“不过,看样子是抓不到了。”
原来,这就是岑烺之前劝我的原因,他说过,复仇之事甚至不用我亲自动手。想及此,我心潮起伏,走到岑烺跟前,跪了下来。
岑烺大惊,慌忙扶起我:“梅若,你这是干什么?”
我忍住眼泪,低声道:“多谢侯爷,梅若家仇今日得报。”
“傻丫头,不必如此。”他抱住我,低声道,“你我夫妻,这样的话,往后就不要再说了。”
江毓鹤被刺一案,至今没有被侦破,最终因为无法找到凶犯,只好不了了之。
当年的秋天,天子一病不起,如岑烺所料,不到半个月就晏驾了。太子因此得登大宝,继位称帝。岑烺身为天子的舅父,从此地位更加尊贵。登基半年之后,新君下旨恢复了我父亲的名誉,为他昭雪冤屈,我父亲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们,至此,也终于结束了逃亡生涯。
当然,天子为忠臣廖铮平反,这不是最令人吃惊的,我传奇般的身世被曝光,才真正轰动了朝野内外。岑烺带着我入宫觐见陛下,我恢复了本名,并且受封。这么一来,曾经鄙视过我的那些命妇名媛自不必提,就连侯府的仆妇们也都吃惊非常,来旺直咂舌,琉璃则得意洋洋地说,她早有慧眼,从我认出脂锦那天起,她就料到,我必定是达官贵人家的千金无疑。耳边听着这些嘁嘁喳喳的声音,我只是微笑不语。
这些对于我来说,其实早已不再重要,因为最重要的,我已经获得了。
又是一个温暖的春日,我安坐于窗前,静静描着绣花的样子,一阵蹬蹬的脚步跑过来,一双小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娘!院子里飞来了一双好大的蝴蝶!”
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充满兴奋。我放下笔来,摸了摸那虎头虎脑的小脑袋,笑眯眯道:“玥儿能抓到么?”
男孩用响亮的嗓音答道:“我去试试!”
望着那胖乎乎的小身影跑远,我不由莞尔。
成亲的第二年,我生下了一个男孩。那是岑烺的儿子,和我一样有白皙的肤色,和他一样,有一双闪亮的黑眼睛,岑烺为此欣喜若狂。原本他早就死心了,然而没想到,年逾不惑,竟还能得到一个儿子,这几乎可以算是上苍的恩赐。
另外需要一提的,是江涵之的结局。几年前,锦衣卫都指挥使江涵之忽然辞官,离开了京城。他走得相当仓促,辞官一事,原本皇帝不准,无奈他坚决请辞,只得准了。辞官之后,江涵之一声不响离开了京师,丢下一家老小,从此不知所终。
很多年后,有人在延州的荒野里见到了他,但那时,江涵之已经是一袭袈裟在身了。
他出了家。
前尘往事如云烟,从我眼前无声掠过,我轻轻叹了口气。
有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我。
“在想什么?”岑烺温和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微微一笑,顺势靠入他的怀中。
“在想,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我悄声说。
“是什么事?”
“小时候,我娘曾经和爹爹抱怨,说他挑一个女婿,比天子选驸马还难,我娘问他,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婿,他才肯满意呢?”我忍笑道,“岂料爹爹长叹了一声,说,人选不是没有,若恭顺侯尚未娶妻,说什么,也要把那小子抓来做女婿。”
我听见了岑烺低沉的笑声。
“这么说来,尚书大人总算是如愿了?”岑烺看着我,满是柔情的眼睛,一如往昔般熠熠闪亮。
“可不是么。”我低声道,“爹娘若知道,一定会高兴。”
岑烺凝视着我,然后俯下身,轻吻起我来,他的臂膀是那么坚实,那温暖缠绵的气息,始终萦绕着我,是我无比熟悉的气息,比任何人,都更亲切。
一如春风,令我沉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