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白露的傍晚,天气渐渐转凉,又不似寒冬腊月刺骨的那种冷冽,教室里坐得头脑发昏,到操场上吹吹冷风,很快就能神清气爽。
仔细盘算下来,好像除了那封莫名提早到来的信和李宥的伤,其他事情都按部就班,如约而至。
每天一瓶鲜牛奶,加速了骨骼的愈合,三周后,如期拆除了手上的外固定,摆脱束缚重获自由的感觉如获新生,于是迫不及待地跑去大餐厅一楼点了一份大排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感觉真好。
只是唐叔此时已经定科到妇产科,给她拆外固定的是另一个医生,叫江畅,实习的时候,搭班做过一台颈椎病的手术,是个十足的完美主义者。
新生的校服姗姗来迟,质感依旧坚挺,其实只是硬,每次穿之前,她开始学着用家里的电熨斗烫一烫,直到平整得找不到一道褶子,蔡敏洗的衣服很香,衬衫领子上总带着阳光和蓝月亮洗衣液的味道,出门前再规规矩矩地系个领结,三门衣柜自带的镜子里照出,这个穿校服衬衫的女孩,还挺精神。
爸爸也如期接到了一个大单子,急急忙忙把他的行李打包装进新买的蛇皮袋,放进驾驶座后面狭小的空间里,就开始没日没夜地跑长途,要好久都不能回家。
蔡敏女士换了一辆新的电瓶车,每天准时准点送她上下学,和小时候一样,风雨无阻,从来不迟到,她宁愿提早很多很多,等在校门口,也不想元尹出门后看不到她。
第二节晚自修下课,有15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但操场上也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争分夺秒忙于作业,没有人会无所事事地在课间,跑到操场上闲逛。
这样也好,她可以一个人承包整片操场,不被人打扰。但事实上,只是因为她没有戴眼镜,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而已。偶尔从她身边跑道经过的夜跑同学,证明这个操场并非属于她一个人,只不过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奔跑,她在她的思绪里游荡,互不干扰。
她抬起头看着月光下的麒麟山,2013和2006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它还是这样虎虎生威地立在山头,年复一年地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也许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也没什么变化,那千年万年呢?
在这个浩渺的宇宙和慢慢的历史长河中,她想,她的出现或者消失,都应该微乎其微,即便她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也许都激不起一点涟漪。
旁边有人经过带起一阵风,她莫名地感觉,这个气息好熟悉,她想,她上辈子也许是小狗吧,对各种气息和味道都敏感得能在短时间内做出精准的判断,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李宥!”
“元尹,你怎么在这?”他一时没停住,跑出去好长一段又小跑着折回来说,“一起吗?”
“真的是你啊?”元尹惊喜地看着他,暗暗佩服起自己的嗅觉,他的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很好闻,继而摆摆手说,“不了不了,我不喜欢跑步,只喜欢看别人跑步。”
“实践出真知!光看别人跑,怎么能体会到运动的快乐?来都来了,跑一圈吧!”于是不由分说地拉她跑起来。
他的手心很干爽,一点汗都没有,温度却要比她高得多,大概是刚刚吹久了风,有点凉。
从小到大,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体育课,跑步尤其是长跑简直就是中学时期的噩梦,好在大学的体育课可以选择舒适又没什么运动量的太极,每个学期为了选这个课,她都能在电脑前死守到晚上12点。
此刻,和他一起迎着晚风奔跑,清晰地听见风在耳边刮过的声音,树的影子斑驳得印在塑胶跑道上,她想,也许跑着跑着,就能到达一个期待的终点,可惜,她这个体能撑不了多久,就感觉肺要裂开了,痛苦不堪地说,“哎,李宥,不行了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拖行了几十米之后,最后他们一起停在了国旗杆下,她蹲在地上,动弹不得,难受得想吐,他俯身拍了拍她的背说,“你这个体力要多锻炼才行,以后晚上有空的话,一起吧。”
“你每天都来吗?”她喘了几口粗气,脸色苍白地抬起头问。
“嗯,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来,起来!慢慢走,别蹲着。”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扶着她慢慢地在跑道上走动。
怪不得,上次在体育中心,他和程英桀打球,体力看起来和常常运动的程英桀,也不相上下,原来他每天都坚持锻炼。
“没事儿,我可以自己走!”她只是觉得他这样搀着她,和老弱病残一样,缩回了胳膊,问,“每天晚上?那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她知道他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除了日常的上课和作业,还有竞赛和学生会的工作,基本上没有时间出去玩或者和程英桀一样跑出去打球。
“时间只要是花在自己身上,都不能算是浪费,哪怕是发呆也是有意义的。何况运动能分泌多巴胺,有助于提高学习效率。”他甩了甩胳膊,笑笑说。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明天晚上她会再来,但她发誓只来不跑,跑步太难受了,就来看他跑,走到路灯下的时候,她瞥见他左手背上贴着一张医用敷贴,不再是难看的三条拼凑在一起的创可贴。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生疏地笑了笑,又马上收敛起笑容,开始担忧起来,“我刚刚是不是拉了你的手?”
“啊?”元尹拽紧手心,感觉忽然之间,体温上升,比刚停下来的时候更热了。
“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刚拆了这个外固定嘛,我刚刚拉你跑步的时候,没注意那是右手...不会...脱臼了吧?”他反应过来慌忙解释。
“嗨,我又不是小婴儿,哪这么容易,就脱臼啊!”她干笑了下,试着大幅度地活动下右手肘关节给他看,又指着他的敷贴,继续问,“你去医院换药了?”
“没有,这个,是阿桀给我贴的。”他摸着敷贴说。
这种医用敷贴只有在单海人民医院的利群药房才能买到,程英桀应该是发现三条创可贴拼凑在一起,一活动就移位,不利于保护伤口,这样伤口愈合就慢,才给他买了这种敷贴,不过他找到这种敷贴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元尹垂下眼睛,自叹不如。
也不知道,在遇见她之前,他在这跑了多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剧烈运动过的样子。
操场上只有4个角落,有很亮的照明灯,越往中间走就越暗,不过就算什么都看不清,她也能感觉到他在身边的那种熟悉的气息。
“李宥,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她忽然说。
2006年夜空中的星星要比2013年要多要亮很多,虽然现在她没戴眼镜,但依然能感觉到漫天的星光。
记得在2013最后的那个夜晚,下完夜班走出医院,也是个晴天,但是万里夜空连一颗星星都找不到。
操场是圆的,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哪怕他们步调不一致,甚至相向而行,最终也会在某个点相遇,不会渐行渐远,更不会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
“你是不想回教室写作业吧?”他其实是懂她的,如果是当年的她,一定是这样的想法。
“不是,真不是!我就是觉得今晚的夜色特别美,你看,月亮周围有晕轮,好像还是彩色的,星星也很多。”她指着夜空,眉眼弯弯地说,“我想把它们都记在脑子里,还有此时的我们。”
“元尹,我想起一首诗。”他忽然认真地说。
“什么?”她在东方依稀望见了一颗最亮的星,开心地咧着嘴问。
“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宥虽然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小时候学过主持,念起诗来饱含深情。
元尹收回目光,敛起笑容,停住脚步,感觉心脏被锤子重重地锤了一下,几乎心脏骤停。
李宥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问,“怎么了吗?”
她拨开被风吹来盖住眼睛的刘海,语无伦次地说,“那个...李宥,不是,你?都知道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想起,上次去辅导教室找李宥,恰巧撞见胡南实,胡南实也不知道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看到了些什么,再加上那封信,作为老师,他有想法才是正常的啊,实在不该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他就这样把信还给她了,什么都不追究,目前来看,他一定是告诉李宥了,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李宥看着她,完全摸不着头脑,问,“我知道了什么?我想哪样了?”
“胡老师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几乎全身的神经都紧绷在一起,紧张地问。
“胡老师能和我说什么啊,当然是化学题啊!”他边走边说。
“就只是讲题吗?有没有涉及到你个人私事的那种。”她比划着继续问道。
“私事?奥,那倒也有。”他想了想说。
她知道出大事了,但苦于没有办法和土拨鼠一样往地下钻,只能硬着头皮跟上,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李宥,你听我解释...”
“你要解释什么?他之前看我手受伤了,就交待我不要碰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然后,还送了我一支芦荟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那支芦荟胶给她看。
他说过,胡南实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学业上的恩师,他在生活上给予他的关心,更像是一个父亲。
胡南实也知道李宥家里的情况,可能也真的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那这样的话,他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没其他的了吗?比如古诗什么的。”反正也死定了,她干脆豁出去了,直白地提示道。
“古诗?胡老师是化学老师,干嘛要和我讨论古诗啊?”李宥更疑惑了。
“奥奥,也是。”她看着他一脸疑惑的样子,看起来胡南实真的什么也没和他说,终于放下了心,垂下头,整个人松懈下来,想了想,开始解释,“是这样,你刚说到了诗,我又刚好想起了胡老师,然后我就想,你们私下会不会也讨论讨论古诗,陶冶陶冶情操什么的,呵呵呵...”
“元尹,你脑回路好奇怪哦。”他笑着调侃道,接着又低头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就是听你赞叹今晚的夜色,有感而发,在你说之前,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你说的月亮、星空很美,还有当时夜色下的我们,等到发现的时候,可能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当时是‘惘然’,过后又是‘追忆’,于是就有了人世间诸多遗憾。”
原来他只是恰巧想起了这首诗,他只是和写那封信的“她”,恰巧想到了同一首诗。
但他的这番话,给她一种感觉,他是有很多遗憾吗?
她想了想,她能发现今晚的夜色很美,难道不是因为她曾经错过了这份美,才更懂得珍惜,2006年的她面对这样的美景,可能也是无动无衷。
“李宥,我觉得,我们都免不了追忆,也少不了遗憾,但就是人生之中种种遗憾,才成就了我们独一无二的人生啊。”她说给他听,也说给现在的自己听。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沉思片刻,说,“快上课了,我们走吧!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下课后记得带伞!”
然后朝看台走去,他的校服外套还挂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