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尹艰难地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新换的大功率白炽灯,照得整个房间一片亮堂堂。
四周墙面上挂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鞋印,低沉的啜泣声从床头的百叶小窗时有时无地飘进来,床上病房同款的被子和枕头,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原来变得亮堂堂的,不是红毯两边的烛台,树上装点的小彩灯,乳白色的照明灯和舞台上的聚光灯,而是值班室的白炽灯。
一定是护工姚阿姨,又开错了灯,把值班室的灯当成是储物室的灯打开了,她经常这样。
元尹在床上摸索一阵,终于在枕头下方,找到了手机,解开锁屏,屏幕上显示的是:2013.9.1 23:30。
离夜班交接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感觉脑袋有点沉,胳膊肘撑着床板,慢慢坐起来,把枕头垫在腰间,靠在床头,开始细细回忆这个关于未来的梦。
梦里,她成了单海中学的老师,她是一个没什么远大抱负的人,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会在现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改行当老师,是她没来没有想过的。
梦里,程英桀从上海回到了单海,他们一起去参加英颂学长的婚礼,他们的关系还和高中时一样好,但他却和李佐分手了。
他和李佐感情一直很稳定,怎么会分手?
元尹把头埋在膝盖上片刻,再次抬起头,好像清醒了一点。
梦终究是梦,不走寻常路。
梦里的绵绵已经长成大姑娘,而门卫李叔却开始腿脚有点不利索,这还挺符合常理,岁月流逝的常理。
至于任然,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难道她的潜意识,把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拼凑在一起,拼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
还有南羽昆,有他出现的梦,无论如何,都只能算是个噩梦了。
真正的噩梦是,李宥病了,可她还是没能搞清楚,他到底生的什么病。
她拿出手机,忽然很想给他发个消息,可是要说什么呢?那只是个梦而已,发信息给他,那无非就是问他最近好不好,如果不出意外,他只会回一个字——“好”,连标点符号都不会有。
她已经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聊天就变成,连寒暄都显得多余。最后干脆就不联系,她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
最近一条是大半年前,除夕夜,元尹说,新年快乐!他回“你也要快乐”。
没有标点符号,但她多想,他能多打一个标点符号,这样她就能花上很长的时间,去回味去臆测,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感起伏,他又在想些什么。
2008年,新学期开学前夕,她送他去车站,他上车前,又问了元尹一遍,以后她想干什么,想去哪里上大学。
但对于那时的元尹来说,梦想很远,未来也还没有形状,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没有答案,更给不了他答案。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对她说:“元尹,如果可以,一年后,我希望我们能...还能在一起!”
那一刻,元尹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答应他说:“好!”
但她始终没有太明白,他说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同一所大学,才算是在一起吧,她想。
她查了资料,首都医科大学不是985,也不是211,她想应该也没有那么难考。
所以高三那一年,她放弃了艺考,拼尽全力努力学习,只要能上首都医科大的投档线,不管什么专业,她都不在乎,反正她也没有想好,以后到底要干什么。
可现实并不总是随人愿,努力也并不一定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而且首都医科大学真的很难考。
五个高考志愿,除了第一志愿的首都医科大学,其他三个志愿填的也都是北京,可最终却被最后一个保底志愿,单海医科大学录取了。
蔡敏一直都反对元尹去北京,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舍不得元尹一个人远行,这样的结果,倒是随了她的愿。
后来,元尹想,如果,当时没有放弃艺考,虽然不能和他在同一个大学,但去北京应该是没问题的,这样至少可以离他近一点。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就是,她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这个结果,而他也再没有问起。
单海这个地方,随着徐阿姨的去世,对他来说,也再没有回来的必要,就这样,从元尹去不了北京的那一刻起,好像就注定了渐行渐远的命运。
弗洛伊德说:梦的来源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已经发生过的事,而不是预示未来。
现在是过去的现在,而未来是现在的未来。
梦里,南羽昆说,李宥回来找她了,所以是她太想见他了吗?
为什么是南羽昆告诉她?佛家说,凡事皆有因果。
2009年的国庆节,元尹鼓起勇气买了车票,打算去北京找他。
候车室里,就是那么巧地刚好碰见,从北京回来过国庆假期的南羽昆,他没有问元尹要去哪里,只是看似随意地和她提起,李宥在大学里交了女朋友,现在过得很好。
当初,她那么轻易地答应他,一年后,要在一起的。
可是她食言了,既然他也已经接受了她食言的事实,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个国庆,她把车票连同所有的念想,都留在了候车室里。
有因有果,因果轮回。
当时打消她去北京的念头的是南羽昆,所以梦里,也要由南羽昆来告诉她,李宥又回来了吗?
元尹放下手机,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噜咕噜灌了两口,再一齐咽下,拍拍脸,感觉清醒多了,戴上圆圆的金属边框眼镜,准备出门接班。
穿上产科专用的粉色托鞋,转身去床上拿手机的时候,正好手机亮了,是程英桀的电话。
“喂!元尹,李宥出事了!我和佐佐正准备去北京...”
这时,外面忽然一阵躁动,脚步声、哭喊声几乎要盖过程英桀电话里的声音。
“元尹,快出来,急诊!”门外传来林琳的呼喊声,之后声音由近及远。
他出事了?什么事?难道这个梦应验了,他真的生了很严重的病,可是那个梦是发生在未来的,不是现在啊!
情况紧急,她没有时间再问下去,朝外面答应了一声,慌忙对程英桀说:“我有急诊,晚点打给你!”
挂断电话,把手机装进粉色洗手衣的胸前口袋,顶着蓬乱的头发,就一阵风似的冲出值班室。
“产妇,薛枚,G1P0(孕1产0),胎儿28周+3,腹围90cm。宫口已开8cm!产妇是急诊室刚送上来的,没有常规产检,也来不及抽血化验了。我去准备产床,你洗手准备上台吧!”
林琳把简单的情况交接给元尹,就去产房准备了。她是元尹实习时的带教老师,也是现在和她搭班的同事,她把产妇扶到产床上,就开始给产妇做术前准备和手术物品的准备。
元尹走进洗手间进行外科手消毒,可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水流冲洗着前臂,她有些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水溅湿了一大半。
按照无菌原则的要求,她必须更换衣服。
“元尹!好了没有!”林琳做好所有准备工作之后,开始在外面催促。
元尹手忙脚乱地换了一身衣服,又重新洗了一遍手,终于准备妥当。
这次的胎儿因为不足月产,预计胎儿个头小,接生难度不大,但由于早产,新生儿健康状况可能不佳。
林琳有丰富的产科经验,在旁边未雨绸缪地做好新生儿抢救准备,随时准备抢救。
元尹再次检查了宫口情况,开始指导产妇用力:“薛枚,现在按我说的做!深呼吸,不要紧张,在宫缩来的时候,就是肚子痛起来的时候屏气,手握住床边手把,脚蹬住,屏气往下用力。”
薛枚的五官虽然很普通,但皮肤白皙,文文静静的,看起来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楚楚动人。
半个小时之后,由于产程进展较慢,体力透支,她开始哭喊:“我太痛了,医生!能不能打麻药啊?不是可以打无痛吗?”
但由于麻醉师人手的限制,无痛分娩目前并没有在单海人民医院广泛开展。
元尹只能尽力做好心理护理:“薛枚,打麻药一般是宫口开到3指就打的,你现在已经快要开全了,可能麻药没打上,你就生了,再坚持一下好吗?”
但心理护理,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特别有效,薛枚还是忍不住一直在大喊。
“深呼吸,冷静,尽量不要大喊,这样很消耗体力的,等下你可能就没力气了!”元尹见薛枚一直在大喊,担心接下来的产程,她可能体力要吃不消,试图劝说。
这时薛枚忽然情绪失控,开始对着元尹大吼:“你来试试啊,这么痛怎么忍得住?!”
据说,分娩的痛是十级,但元尹也没体验过,她确实没有发言权。
但她是一个连手指划破一个小口,都能痛出眼泪的人。薛枚的表现,她完全能够理解。
好在过程一切顺利,胎头渐渐出来。
可是为什么28周+3的早产儿,头可以那么大!与足月产胎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已经过去5年了,难不成是孕妇喝了毒奶粉,导致胎儿一出生就是大头娃娃?
元尹想不明白,但目前的状况真的挺令她头大!
之前是按28周+3的胎儿的预计接生的,没有行会阴侧切(初产妇为了胎儿顺利娩出,防止严重撕裂,一般是需要行会阴侧切术的)。
就这样,由于通道不够大,胎儿肩膀娩出时卡住了,胎儿由于缺氧,面色慢慢变成青紫色。
“注意保护会阴,小鱼迹用力托住。”眼看着有会阴撕裂的风险,因情况紧急,林琳提高了分贝。
“啊!好痛!你能不能行啊?是不是新来的啊?你不会把我当成‘试验品’了吧?”薛枚因为短暂的肩难产而再一次大喊,继而又开始质问元尹。
林琳见情况不妙,然后赶紧跑去洗手,上台救场,轻声对元尹说:“你下吧,准备好抢救!”
这种情况,元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每当出现意外情况的时候,林琳总能及时救场,有她在,好像什么意外情况到最后都能化险为夷。
元尹脱掉手术衣下台,准备好婴儿抢救台,检查好抢救用品,打电话通知值医生唐海波,也叫来了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值班医生配合新生儿抢救。
在林琳的努力下,胎儿终于顺利娩出。
元尹小心翼翼地接过新生儿,打开婴儿抢救台的灯,处理好脐带,做好保暖工作,快速对新生儿进行Apgar评分。
新生儿呼吸浅慢不规则,四肢青紫,心跳缓慢,不会啼哭,按照Apgar评分标准,只有4分。
她仔细地给新生儿清理呼吸道,足底刺激和拍打背部,但无论怎么处理,结果孩子依然软塌塌的,没有任何啼哭的迹象。
薛枚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警觉地要求看孩子:“孩子怎么了吗?为什么不哭?我看看!”
元尹正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好在这时NICU值班医生推门进来,今晚值班的是林啸主任医师,新生儿科医学博士,单海医科大学兼职教授,元尹以前的儿科学老师。
林啸快速对新生儿的呼吸、心跳、肌张力进行评估,然后从自带的急求箱里拿出球囊面罩,对新生儿进行正压通气,同时胸外按压。
元尹在旁边配合抢救,观摩学习,做好抢救记录。
5分钟后,重新评估:新生儿出现低沉的哭声,呼吸45次/分,均匀,肢端转暖,有明显的好转迹象。
正当大家觉得情况开始稳定的时候,忽然孩子又开始呼吸困难,面色苍白,哭声渐渐消失,肌张力消失,情况急转直下,直到心跳停止。
“快,肾上腺素准备!”林啸一边让元尹准备药品,一边继续胸外按压。
但尽管林啸拼尽全力,孩子依然没能抢救成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产科值班医生唐海波,因为急诊会诊,从急诊室刚赶回来,孩子就没了。
“抱歉,孩子没抢救成功。”林啸走到薛枚身边,宣布抢救失败。
“什么?!怎么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薛枚从床上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接着声嘶力竭地冲着元尹喊道,“一定是你刚刚出了差错!你要对我孩子的死负责!”
“你冷静点!先别激动!在事情还没搞清楚前,不能妄下结论的。”林琳连忙扶薛枚躺下,安慰道,“你现在这种情况,情绪不易过度激动,先躺好!”
“现在是什么情况?”唐海波压低声音问林琳。
“什么情况?你没有眼睛吗?你,你们,还有你们医院都要负责,我的孩子死了!你们都脱不了干系!”薛枚的情绪越发激动,声音开始有点沙哑。
元尹站在抢救台前,摘下口罩,眼前的场面混乱而模糊,脑子却一片空白。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抢救失败,第一次面对职业生涯的死亡案例,而且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过失造成的,也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彻彻底底的无能为力。
“我的孩子,我要看我的孩子!”
林啸抱起抢救台上的孩子走到薛枚身边,薛枚看到孩子,情绪几乎失控。
唐海波作为产科的值班医生,见局势难以控制,当即做出决定,立刻打电话向值班领导汇报并通知家属。
林琳见形势对元尹不利,赶紧把她从工作人员通道拉出去。
“你别走!出了事就想走吗?”薛枚对着元尹的背影喊道,顺手把床边的弯盘朝她们砸去,弯盘掉落在地上,撞击地砖,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快!你赶紧换衣服,先下班!”林琳拉着她边跑边说。
“我不走,是我的错,我就要承担责任!”
她的脑子里依然回荡着薛枚的那句“出了事就想走吗?”
“什么错不错的,现在事情都没调查清楚,孩子或许本身就有问题呢?你听话,赶紧走,等下他家属来了,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林琳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
“可是我走了,他们不会为难你吗?夜班就我们两个人。”元尹坚持道。
“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我的背后还有整个医院呢,别担心,快走吧!”
这时唐海波从产房探出脑袋,朝元尹喊道,“不要多想,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你唐叔在!”
元尹想说“谢谢”,可身体却不受控制,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好了好了,快走吧,最近先不要来上班了,等我消息!”林琳给了她一个拥抱,挥挥手,赶回了产房。
回更衣室的路,只要穿过护士站后面的通道,但这次她感觉走了好久,换下洗手衣洗手裤,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旁边的箩筐。
走在黎明前的大街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刚刚的接生过程,孩子有过短暂的肩难产,但经过抢救,情况显然是已经好转的,到底为什么,好转之后又突然恶化,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
她丝毫没有头绪。
路灯的光泛着微黄,她仰起头,明明是晴天,但整片夜空,都找不到一颗星星,只是漆黑一片。
还在沉睡中的城市,冷冷清清,安静得可怕,一个废弃的电话亭,常年累月无人问津,摇摇欲坠地躺在街角,被风吹日晒得破旧不堪。
对!电话!她忽然想起程英桀的那个电话,李宥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慌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给程英桀回电话。
“嘟嘟嘟...”每一声响铃都被空洞漆黑的夜空拉得格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