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光片显示,元尹的肱骨髁上骨折,没有移位,不需要手法复位,直接固定就好,和当年的结果一样。
唐海波在储物柜里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固定要用的物品,元尹坐在诊疗室检查床的床沿,看着他来来回回,门外依然是人来人往,里面却异常地宁静。
此时的元尹对他来说,只是千百个普通病人中的一个。
那时的他对于元尹来说,也只是一个陌生而又沉默寡言的医生。
但此时的他对于元尹,却已经是亲切而熟悉的唐叔。
她再一次躺在这个床上,周围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对唐海波有绝对的信心,对肱骨髁上骨折复位的流程也了然在心,没有了对未知的恐惧,这种感觉很心安。
虽然说从单纯到复杂的过程不可逆,以23岁的年纪去过16岁的生活,显然会失去那种单纯的,憧憬的,可能会犯错可能会后悔的快乐。
但如果日子倒着过,用更加成熟的心智去体验可以预见的生活,其实挺令人心安的,说实话,这种感觉还真的不错。
“唐医生,我们可以聊聊吗?”元尹平躺着侧着脑袋,对旁边的唐海波说。
“聊什么?”
“你...是在轮转吧?”
“你是高中生?懂得还挺多!”唐海波看了看她,继续忙他自己的事。
“那你轮转期满后,想去哪个科室?”元尹明知故问道。
唐海波笑了笑,没有接话。
“唐医生,你觉得妇产科怎么样?”元尹试探着问,又继续补充道,“我就很喜欢妇产科,以后我想当一名助产士!”
唐海波作为妇产科唯一的男医生,元尹刚进产科的时候,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会选择妇产科,可无论她怎么问,唐海波都是笑而不答。
“哦?为什么?”唐海波清点了一遍物品,推着推车到她床边。
元尹思考片刻说:“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她妈妈是在生她的时候去世的,我当时就在想,都21世纪了,怎么还会有难产?后来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全球每年有超过34万妇女在怀孕和分娩期间死亡,有800万人产生分娩相关并发症,她的妈妈就是死于羊水栓塞,而助产士在减少孕产妇死亡和患病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那时我就想,我长大也要当助产士。”
这个当助产士的理由,是她临时杜撰出来的,这些数据,是她大学的教科书里照搬下来的。
其实,她只是高考志愿没填好,刚好调剂到这个专业,但时间久了,她现在确实也是喜欢这份工作的。
但这个故事,是真的。故事的主角,是元尹的发小,小丁,如今也当上了妈妈,就在一周前,孩子是元尹亲手接生的。
“嗯,很好,期待你成为我的同事!”唐海波边给元尹清洗伤口边淡淡地说。
他那个年代,研究生在轮转结束之后,是可以自己选择科室的,如果科室也正好缺人,基本就可以直接定下来了。
那个时候,研究生稀缺,妇产科男医生更加稀缺,一切都水到渠成。
“这么说,唐医生是决定好,要去妇产科了?”
唐海波难得眼里闪现了一点亮光,动了动嘴角又马上恢复到严肃的状态。
“唐医生...”
“真想听?”他忽然松口。
元尹使劲地点点头。
“听着就好,别乱动,不然要移位了。”他淡淡地警告道。
元尹再一次使劲地点点头,不过,这次只敢动头。
“我实习的时候经历了一台卵巢癌复发患者的病灶切除手术。病人病情很重,下午三点开始做手术,一直做到凌晨两点多,全程接近12个小时。我们除了切除腹壁腹膜上的很多肿瘤转移灶,还切除了三段肠子、小半个肝。除此之外,还了膀胱、接了一个输尿管。”唐海波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这么专业,高中生元尹显然是听不懂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听不懂没关系,以后等你成了我的同事,就懂了!”
元尹点点头,意思是,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同事了,而且她听懂了。
“后来呢?”
“病人很年轻,32岁,陪护她的,是她的爱人,一个30左右的年轻人,两个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唐海波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手术之前,我去找他们术前谈话,他拉着她的手谨慎谦和又很犹豫地看着我说,医生你好年轻啊。说实话,当时我有一丝的不悦,但是我能理解那种犹豫、焦虑、忐忑。后来,手术顺利完成了,我在走廊上碰见他,他忽然对我说,唐医生你真好!妇产科有你这样的医生,真好!那时,他眼中的疑虑早已不见,是溢于言表的感激,是诚恳的谢意!”
元尹听明白了,那个病人家属的那句“医生你好年轻啊”,除了质疑他年轻,可能经验不足,其实还隐含着,对他作为一个妇产科男医生的疑虑,但这些,都在手术成功之后,变成一个难能可贵的肯定。
后来,凭借着精湛的医术,唐海波赢得了越来越多的病人和家属的肯定,也正是这些肯定,才让他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坚定。
“唐医生,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妇产科医生!”元尹肯定地说。
“我不算命!”唐海波嘴角微微上扬,但还是淡淡地说。
元尹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我这不是在算命!我是说,您医术精湛,对病人也好,医者‘人’心,以后无论在哪个领域哪个科室,都会成为很厉害的医生的!”
元尹说的医者‘人’心,其实是唐海波告诉她的。
他说,都说医者仁心,但他觉得最高的境界应该是医者“人”心!
医生首先是一个人,把人做好了,把患者当做“人”,自然就不乏“仁”了。
“医术精湛,谈不上,这个,只要是个学医的,都会。”唐海波给她做好最后的固定,接着开始边收拾东西边交待她说,“接下来的几天,肩关节不要乱动,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多补钙,多休息,3周后过来复查。”
没有片刻的耽误,他又急着回了诊室,他给她固定期间,诊室里又围了一屋子的病人和家属。
“唐医生,谢谢你!”元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她要谢谢他的,不仅是刚刚的细心治疗,还有2013年他最后的那句,“不要多想,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你唐叔在!”
“不用谢!”他回头淡淡地一笑。
人到中年,唐叔没有变得油腻起来,而是变得人间烟火气起来,2013年的唐海波,无论是说话还是笑,都有了人间红尘的味道,终于不再是淡淡的了。
元尹的胳膊成90度悬挂在胸前,一出门,就看见蔡敏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排椅上,坐得笔直。
蔡敏年轻时得过甲亢,眼睛瞪得像铜铃,当然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元尹的大眼睛双眼皮就是遗传了蔡敏的优良基因。
但她的眼神却空洞无光,一看到元尹,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踉跄两步来到她面前。
七年前,她还年轻,眼角的皱纹和白头发都没有那么明显,身材也要纤细很多。
元尹忽然扎到她怀里说:“妈,还能见到你,真好!”
还能见到年轻的你,真的很好,她想。
蔡敏忽然抬起有力的胳膊,紧紧地圈住元尹,边说边哭边捶着她的背说:“你个死孩子,你吓死我了!你说你出车祸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都以为你...你...你知道我这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在外面等这么久,是什么心情吗?万一你缺胳膊少腿的,万一我要真的见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啊?!”
蔡敏哭,元尹也跟着哭。
那一瞬间,元尹好像有点懂她了,懂她的担心,懂她的害怕。
“妈!别哭了,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以后一定都顺顺当当的!”元尹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她哭完,放开元尹,抹了一把泪,回过神来,转而又开始扯着嗓门对着她吼:“你个死孩子!开学第一天,就给我惹事,走路就知道看天,能不能长点心啊?你这么一折腾,我又要伺候你又要上班的,你想累死我是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医药费,我多少天的班又白上了...”
接下来,那些老生常谈的教训的话,已经被元尹自动屏蔽了。
蔡敏吼她,从来不考虑场合,说吼就吼,以前元尹觉得挺丢人的,每次又都没有能力阻止她,这种感觉特别无助。不过,现在忽然发现她这个炸毛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那个,阿姨,阿姨...医药费,我都付过了,后续还需要什么费用,您都可以跟我说。都是我的错,您就别骂元尹了,您看,她这还伤着呢!”程英桀倒是很讲义气地上来劝阻。
“你是?”程英桀成功地引起了蔡敏的注意,她仔细地打量起他,问。
“阿姨,我叫程英桀,是不小心撞到元尹的那个司机,不过,是自行车!对不起,阿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程英桀估计被刚刚她骂元尹的气势吓得不轻,不停地道歉。
“奥,那你也是今天去报到的新生吧?你父母呢?”蔡敏换了一副脸问。
“我父母都在外面做生意,我一个人,但...我可以负责的!”程英桀挠挠后脑勺说。
“你别紧张,阿姨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你们两撞上呢,元尹肯定也有错,她就这样,走路看天的!”蔡敏对别人家的孩子,一向是通情达理的,“哦,对了,你把发票给我吧,多少钱?”
可是这次,元尹真的是一来到2006就被撞了,和走路看天没有任何关系,天地可鉴。
“不用不用!阿姨,这个,我应该的!也没多少钱。”程英桀赶紧摆摆手说。
“谢谢你送尹尹来医院!阿姨送你们回学校吧!你们迟到这么久,总要和班主任解释一下的!”蔡敏对程英桀说。
一路上,蔡敏又问程英桀要了好几次发票,说这个钱一定要还给他,但程英桀怎么也不肯。后来蔡敏实在没办法,把元尹叫到一边,又把包里的钢笔拿出来给她说,这本来是给她买的新学期礼物,让元尹先给程英桀,以示感谢,以后再给她买一支,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但程英桀根本没那个耐心去灌笔水,洗钢笔,转手就送给李宥了,这是后话了,虽然知道了结局,但笔元尹还是照送了。
校门口的广场上,正开着音乐喷泉,随着音乐的高昂低落,腾起的水柱时高时低,水花时大时小,一根根水柱此起彼伏,扬扬洒洒。每次新生来报到,领导来开会,校庆办活动,才有幸看到的单海中学音乐喷泉,没想到一回到2006年,就这样和罕见的音乐喷泉不期而遇了。
门卫室王师傅打开侧面的窗户,远远地对着他们三喊道:“干什么的?进来登记!”
“师傅,不好意思啊,这两孩子出点意外,我们迟到了,我们是来报到的!”蔡敏笑脸相迎。
蔡敏女士说了,千万要和门卫打好招呼,以后好办事。
事实表明,她是对的,因为之后,她每次给元尹送东西,王师傅都特别客气地让她放门卫室,然后通过胡南实通知元尹去拿,细致周到。
“奥,新生啊,录取通知书出示一下!”王师傅从门卫室出来,给他们打开了人行通道。
单海中学荷塘里的蛙还是那么精力充沛,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地“呱呱呱”,响彻一整个夏天,萦绕在单海中学的上空。
跨过百米宽的荷塘,分班的名单就贴在宗文教学楼底楼自行车棚的柱子上,一个柱子一张,按班级编排好,每一张都清楚地标着每一个学生的姓名,学号,初中毕业学校等信息。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早上9点就已经报到完毕,现在每张纸前面都空无一人,任凭他们寻找。
“程英桀,我们从后面开始找吧!”元尹对站在第一个柱子前的程英桀说。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分在重点班?”程英桀自信地笑着问她。
“对啊,你以为都和你一样,重点班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没戏了?”蔡敏一脸嫌弃。
但元尹知道,蔡敏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嫌弃过她。
每当别人问她,女儿在哪里读书,她总会刻意地提高嗓门说,单海中学!虽然元尹在单海中学的排名,一直都没能成为她可以炫耀的资本。
“妈,只要想好好读,不管在不在重点班,都能读好的!”
元尹说的是程英桀,程英桀的确是重点班的水准,但他分班考试的时候,把数学的最后两道大题都空了。
他算得真的很准,空了两道大题,刚好掉出重点班,成为他们班的第一名。
他说他不想进重点班,不想为了排名,你争我抢拼死拼活的。无论是生活还是读书,他只想过得轻松点,随心所欲,随遇而安。
当然,事实表明,他在平行班,最后也能考出重点班的水准。
“赞同!”程英桀说。
“那你从前面往后找,我从后面往前找吧!”元尹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他们就在24班,她只能装模作样地从26班开始慢慢地往前看。
蔡敏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开始看,她看得很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好像都是品读过去的,好像生怕漏掉点什么。
“你怎么看那么慢,才看了一个班啊?”程英桀撺掇到元尹后面说。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你从前面开始看吗?”
“不看了,前面4个班都看过了,和你一起从后往前看吧!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是最准的,我信你,说不定就在后面呢!”他嬉皮笑脸地说。
只要前面4个班没有,只要在平行班,他就可以放心了。有人挤破头都要挤进重点班,哪怕在重点班垫底也在所不惜,也有人明明唾手可得,却轻易放弃,当然这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奥,在这,24班,你是第一名,程英桀!”元尹指着24班的名单中,排在第一个的“程英桀”,尽可能表现得惊喜又崇拜。
“你在这!好巧!我们一个班啊!”程英桀往下看了看,在这一张的倒数第5个,找到了元尹的名字。
蔡敏看他们的样子,知道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了,从中间的柱子健步走过来,眉开眼笑地说:“挺好的挺好的,一个班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阿姨放心吧!我会照应元尹的!”程英桀看着元尹的手说。
“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蔡敏想了想,又小声问元尹,“这个名字的顺序,是不是就是你们在班级里的成绩排名啊?”
其实,这种情况,元尹还是可以睁眼说瞎话,当作自己不知道,说是按姓氏的拼音排的,程和元的拼音开头,C和Y的位置,也差不多也是这样。
而且,按程英桀的性子,他多半只会笑笑,不会戳穿她。但挣扎了片刻,她还是点头了。
她清楚地看到蔡敏脸上略过一丝失落,但转瞬即逝,继续问道,“那,都24班了,是不是班级越靠后越差啊?”
“那不是的,妈,除了前面4个班,其他的班级平均分都一样!没有好坏之分的!”元尹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