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钟浩捧着书在山中小院仔细阅读时,刘小壮已回到镇子中,不过他没直接回到家中,反而绕了几个弯,跑到镇子东北的一处院落前。
“赵老头,我回来了。”刘小壮在院门外大声喊道。
院中的房门很快打开,只见赵老头神情严肃,快步走到院门口,拉开柴门,微微偏头,用眼睛余光看了一下左右邻舍。
见没什么人,便示意刘小壮到院子里去,刘小壮没有顺从,反而站在院门口,说道:“剩下的钱呢?”
赵老头伸头看了眼巷子,此时并无行人。把手伸到袖口中,摸索了一阵,数出五枚铜板,拿在手中。
刘小壮看到赵老头手中的铜板,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却被赵老头躲了过去。
“先说情况,铜板不会少你的。”赵老头声音嘶哑,语气严肃。
没有拿到铜板,刘小壮撅了撅嘴,说道:“钟爷爷……咳,钟老头确实入土了,坟就修在山顶那院子旁边。”
赵老头仔细盯着眼前的刘小壮,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目光微闪。
“和我仔细说说山上的情况。”赵老头再次吩咐道。
刘小壮轻轻哼了一声,不过看着赵老头手中的铜板,给赵老头简要说了山上的情形,赵老头还有些不满意,又从袖中掏出两枚铜板,皱眉说道:“说详细些,这两枚也是你的。”
刘小壮见状微喜,又把之前缺漏的补上,赵老头听完之后,轻轻吁了口气,把手中的铜板递到刘小壮手中。
刘小壮连忙数了数手中铜板,见数目分毫不差,便兴高采烈地把铜板放在兜里,用手按着兜口。
赵老头见刘小壮这般模样,没再多说什么,准备转身回到院子中。
“喂,赵老头。”刘小壮出声喊住赵老头。
赵老头止住脚步,看向眼前的微胖男孩,“还有什么事?”
刘小壮见赵老头盯着自己,往后微微退了两步,鼓起勇气说道:“你是不是想去挖钟老头的坟?”
赵老头闻言有些诧异,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想到这些。
见赵老头没有反驳,刘小壮觉得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思,于是劝道:“钟老头虽然是个郎中,但这些年没怎么收大家的钱,穷的很,你挖坟挖不到好东西,还是老老实实钓鱼吧……”
赵老头听着刘小壮的话,抿了抿嘴唇,听着前边的话,他觉得这小子还有些良心,听到那句带着教训意味的‘老老实实钓鱼’后,他想把这家伙拖进院子里打一顿。
他之所以在这里,可不是为了钓鱼。
没再听刘小壮的胡言乱语,赵老头一把关上院门,走进院子里。
刘小壮见赵老头不听劝,又悄声喊了几句:“赵老头,你千万别胡来,要不我就去告诉刘阿婆……”
‘刘阿婆,这关她什么事?’赵老头心中刚闪过这念头,旋即反应过来,转身看向院门外,刘小壮这时已转身跑远了。
‘这混小子……’赵老头脸上勉强扯出笑容,摇了摇头走进屋中。
独身一人坐在幽暗的房间中,赵老头暗自沉思。
‘昨日姓钟的小子身着麻衣,面容憔悴,眉头隐隐有郁结之气,今日又让刘家这小胖子上山探明情况,姓钟的老家伙应该是真没了。’
‘不过毕竟不是亲眼所见,情况是否真实,还有待确认。要不再等一等?或者自己上山看看情况?’
想到这里,赵老头摇了摇头。
‘不行,再等下去弄不好会耽误时机,自身上山的话,自己安危与否事小,打草惊蛇事大……’
仔细思量之后,赵老头轻轻握拳,终于有了主意。
‘先将消息传回去,让家中安排人过来,自己这段时间再仔细打探,争取确认情况……’
起身走到木桌旁,赵老头拿出纸笔写下当前情形,又将心中疑虑在信中言明,写完后细细审视一番,见没有缺漏后,便仔细折好。
将折好的密信封存在一小圆筒中,赵老头这才打开房门,走到左边的墙角边,取下木制的鸟笼。
笼中是一只浑身翠青的鸟雀,身形娇小,火红的小眼睛分外明亮,此时正在啄食谷粒,见到赵老头的动作,也没有一点胆怯,自顾自地用短喙噙起少许水,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这鸟雀名唤天云翠,是天云山中特有的灵鸟,灵智颇高,加之飞行速度极快,常被修行者用来传递消息。
赵老头面前这只,是白家七年前托人送来的。
赵老头嘴角带着浅淡笑意,小心翼翼地把这鸟雀从笼中捉出来,小家伙扭头盯着赵老头,没有丝毫反抗。
谨慎地把手中的小圆筒绑在鸟腿上,不放心地确认了两三次,这才高举鸟雀,松开手掌,准备让这青雀飞走。
谁料青雀侧头看了眼自己腿上的信筒,又歪头瞧了赵老头一眼,在赵老头掌心蹦跶了一下,然后呼扇着翠青的翅膀,钻入了鸟笼当中。
赵老头看着笼中的青雀,心中一愣,旋即微微叹了一口气,面色复杂,伸手将梳理羽毛的青雀再次捉出笼子,同时关上了鸟笼。
张开手掌,腕部用力,掌心向上微扬,青雀失去支撑,不得已拍动了翅膀,在赵老头身边盘旋。
赵老头轻轻摆了摆手,轻声道:“该走了。”
青雀这时啼鸣了一声,清脆悦耳,随后一展双翅,冲出院子,直入云霄。
赵老头看着青雀的身影融入碧空,消失不见,心中一阵怅惘。
他在这云归镇待了八年,虽然和镇上的人交流不多,但总归是有些感情的,不过这点感情并不能影响家族的大事。
放回鸟笼,赵老头站在院子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顺手拿起墙角的钓竿和鱼篓,望着手中的物什,他无奈一笑。
青雀除却来回送信,已在云归镇待了七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自己在这里待了八年,自然也是如此。
望着蔚蓝的天空,赵老头神思无限。
二十年前,钟老爷子一人打上白家,胁迫白家交出重宝,白家不敌,无奈交出宝物。
八年前,白家得到消息,说钟老爷子在宣国境内北济山一带出现,于是派了人手前来查探,随后确认钟老爷子在云归镇北边的山上隐居,身边还带着一个孩童。看样子像是炼心红尘,准备再做突破。
知晓了这一消息,白家几乎绝望了,当时一部分人准备放弃被夺走的宝物,言说与其与钟老爷子交恶,不如把这宝物送给对方,做个人情,但也有不少人反对。
当时赵老头负责那次查探,根据手下的消息,他感觉钟老爷子似乎状态不对,像是受了重伤,准备看看虚实。
说服家族之后,赵老头凭借自己与钟老爷子未曾谋面,自封修为,伪装成逃荒人到了云归镇,顺理成章地定居在这里,潜伏查探。
这期间,赵老头靠着特制的鱼饵,钓鱼为生。
钟老爷子时不时下山给镇上的百姓看病,赵老头常在市集摆摊卖鱼,两人自然少不了相遇。
在见过几次之后,赵老头感觉自己没被识破,又见钟老爷子确实身体有恙,于是大着胆子准备试探。
赵老头到如今还清晰地记着那晚的情形。
正是新月之夜,屋外几乎没有光亮,风在耳边轻轻吹着,赵老头轻轻地锁上了房门,刚刚转过身,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顿时吓了一跳,还不等他看清那身形,便听到声音传来:
“不管你白家有何谋算,都不可伤及镇上百姓,否则后果自负。”
正是钟老爷子的声音,赵老头背上顿时生出冷汗,唯恐自己丢了性命,艰难点头之后,赵老头正欲出言,却发现院中的身形没了踪迹。
靠在门扉上,大口喘着粗气,赵老头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心中顿时没了试探的心思,那晚之后,赵老头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随后,赵老头给家族发了一封信,言说钟老爷子留有底牌,取回家族宝物需要从长计议。
在之后的日子里,钟老爷子像往常一样对待赵老头,仿佛那晚的事并没有发生一般。
岁月总在不知不觉间老去,赵老头似乎真的成为一个渔翁,关市的时候就到河边钓鱼,开市了就到集市上卖鱼,跟镇子上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前一段听闻钟老爷子身体染疾,没法下山行医,由钟浩下山行医治病,采买物资,再到昨日钟浩身穿麻衣,传出钟老爷子去世的消息。
赵老头意识到,时机到了。
‘宝物终于可以追回来了……’
昨日在集上听到钟老爷子故去的消息,赵老头都有点不大相信,据说钟老爷子在白家一战之后,突破到明心境界,这样的高手竟然就这样没了。
家族内虽然刻意盖着当年的消息,但赵老头也听过钟老爷子打上白家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咳,气焰嚣张,结果这样的人物却在这么个小地界没了,让人唏嘘不已。
至于钟老爷子身上的伤,白家上下虽然好奇,但也没有深究,因为怕这里面的水太深,一不小心把自己给淹了。
掂了掂手中的钓竿,赵老头索性锁上房门,拿着一应物什出了院子,前往镇子西面的河边钓鱼。
‘毕竟闲着也是闲着……’
镇子西边有一条不大的河,河水清冽见底,可以清晰看到水中的水草、游鱼。这河从北山下来,到镇子西边差不多有七里左右,因而镇上人称这河为七里河。
北山,也就是钟浩所居的泉清山,镇上人常这样称呼,至于泉清山一名,则只有钟老爷子和钟浩这般称呼。
有一日,钟浩梦见此山巍峨千丈,顶上终年飘雪,却有清泉流淌而下,醒来时便对钟老爷子言说了此事。
钟老道听了钟浩这梦,掐指推算,轻微一笑,对钟浩说道:“既如此,咱脚下这山就叫泉清山好了。”
泉清山之名合理情理,毕竟山上确有清泉流淌。
泉水从北边的缓坡涌出,从院子西边蜿蜒而下,钟老爷子引了支流进入院子,做了两汪水池,供日常取用。
水流在山间流淌,不少山溪纷纷汇入,到山脚时水流就大了许多。在河水到云归镇西边时,水深了很多。
在镇子还没有建起的时候,这一片还只是个小村庄,村子里的人为了蓄积水源,把河道挖深拓宽。
后来,这段河流中出现了虎尾鱼。
虎尾鱼头大身圆,鳞片黝黑,尾巴狭长,带着黑黄相间的花纹,与老虎尾巴相近,于是镇上的人给取名“虎尾鱼”。
虎尾鱼的尾巴与老虎相近,但胆子却与老虎相去甚远,遇到少许动静就潜到深水之中,久久不肯露头。是以,寻常人很难捕到。
然而这鱼的滋味偏偏少有的鲜美,镇子上的人遇着闲暇,就会带上简易制作的钓竿和渔网到河边试着捕捉,城里的富户也常常派人前来用银钱求购几条带回品尝。
镇上的人晓得其中利害,没有竭泽而渔,因而这些年虎尾鱼的生意倒是长盛不衰。
赵老头在镇子上定居下来后,倒也遵从镇子的规矩,只钓大鱼,不捞小鱼,遇着将要产籽的鱼还会放回河中,一日只钓三四条,卖出后足够自身花销就可。
这一番举动让镇上人亲近不少,虽然都知道赵老头有钓虎尾鱼的独门秘诀,也没眼红生事。
赵老头每次钓鱼回来,都是第二天在镇子西北边的集市上摆摊,若是有人买,就把鱼卖了,若是没人买,就在下午收摊时,把鱼拿到镇子的客栈里,稍微折价卖掉。
凭着卖鱼,赵老头的温饱不成问题,还稍微有些富余。除却每次见到钟老爷子时心中格外紧张外,赵老头在这云归镇倒是怡然自得。
‘也该回去了……’
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赵老头心中有些感怀,这些年自己一直在这河边坐着,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过些日子却要离开了。
心中还是有些留恋的,每天钓鱼养生,不用争强斗狠,不用面对生死相搏、血雨腥风。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赵老头暗暗思量,这双手已经多久没有拿起刀了,自己下次挥刀又该砍到谁的身上。
赵老头蓦然惊醒,‘这些年终归是磨损了自己的意志……’
看着手中的钓竿和旁边的鱼篓,赵老头想着把钓竿折了、把鱼篓扔了、把饵料扔河里喂鱼,可临到手上,还是没有行动。
‘家族是何决断尚不可知,也许自己还要继续待着这里……也许家族来人时想吃虎尾鱼,我还能钓几条上来……’
赵老头这般想着,望着水面怔怔出神。
当日薄西山时,东南方天际出现淡淡乌云,尔后不断浓重,蔓延开来。
看情形,秋日的第一场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