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城,风光正好。
城东与城西向来泾渭分明,城东市井闾巷,贩夫走卒,城西珠楼玉阁,达官贵人,二者内的住民,极少往来,甚而至于男女之间也极少有结姻之事。
城西。
轻语身体好些了,刘丹看她意气郁郁,是以带着她出宫四处转转,散散心。
轻语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缀着几名便衣禁卫,一边拿起路边摊上的货物装模作样的观摩,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两人这里。
轻语说道:“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刘丹道:“他们是前朝留下的天策军,司职就是护卫工作,以前受大伴节制。是太张扬了吗?我让他们撤走。”
轻语摇摇头,道:“让他们离远点儿就成。”
两人进了一家店,店名“阅文居”,装饰极为典雅别致。
一排排木制书架,将店内的空间隔成了清新畅然的小小迷宫,供顾客游玩赏阅,颇有返璞入深林的悠然之感。
刘丹随意翻了翻了架子上的典籍,皆是一些百家之言,令刘丹感到新奇的是,书中虽然没有什么经世致学的大道理,却也自有其可观之处。
如:“中秋望夜,时桓王于宫中玩月。宫人奏曰:“殿下可要至月中看否?”乃取拄杖,向空掷之,化为大桥,其色如银,请桓王同登。约行数十里,精光夺目,寒色侵人,遂至大城阙。宫人曰:“此月宫也。”见仙女数百,皆素练宽衣,舞于广庭。”文章不记实名实地,假托虚名,故事不涉道义,倒也奇诡有趣。
店家看刘丹穿着不俗,恭恭敬敬上来招呼:“客人可有喜欢的故事话本吗?本店一楼所有商品皆是免费提供,客人如有喜欢的,小可叫人给您包好送到府上。”
刘丹奇道:“皆是免费赠送,那你们如何获利?终归不能是做慈善的吧?”
店家不语而笑,道:“我阅文居以飨客为要,务在与读者共建阅读的饕餮盛宴。”继而让开道路,又道:“二楼亦有精美书册,更有茶书室,客人可一边饮茶一边品阅。”
刘丹看轻语似乎兴致缺缺,便问了问她的意见,轻语轻轻点头。
刘丹转而对店家道:“罢了,我二人自去便可以了,掌柜的忙你的去吧。”
店家哈腰道:“客人您自便。”
上得二楼,刘丹发现书香四溢,并非“书中自有琼玉”之香,而是这里的书简和书绢似乎都侵染过香料了。
轻语这才仿佛带了些兴致,自顾自去翻阅籍册去了。
刘丹拿起一册散发淡雅栀子花香的图册,上面绘制有一个在花前凝然翔立、若有所待的美好女子,旁边题有诗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倒有些意思,刘丹取来另外一册浓郁桂花香的图册,“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女子头饰精美,衣着光鲜,虽与诗意少搭,却也有些意境。
再看,“荆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图中女子懒倦,衣裳不振,事后慵懒之情溢于画表。
再翻开一册,图画就很有些露骨了,“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完全就是绘述男女野媾的场景,不过虚化了男子,竭力去表现女子的娇柔体态。
刘丹一笑,心道:“这有点儿意思!”这样装饰精美的图册,即使是买进深院存放也不至于埋没了高堂,况且故事和图画相比起许多枯燥无味的书籍,对于普罗大众,可要有趣得多了。
楼下,突然传来些喧嚷动静,刘丹看轻语正沉浸在书册之中,也不去打扰她,一个人下楼去察看情况。
书楼门外,有两个强悍仆人在店家的指挥下,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拉拉扯扯,男子百般挣扎,是以叫嚷起来。
司职护卫工作的四名禁卫,有两名在店外继续警戒,有两名则进了店来,对刘丹近身保卫。
那书生被挟制着,大喊道:“程掌柜,你帮帮忙,再多给点儿稿费吧!”
店家态度跟刚才面对刘丹的时候截然不同,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道:“货款两讫,还有什么说的?再纠缠,以后就不用你了。”
书生说道:“这阅文居里的字画有一大半都出自我笑笑生之手,程掌柜,你没办法卸磨杀驴!”
程掌柜道:“谁说的?笑笑生的大名也是我捧起来的,不用你,我可以另请高明。倒是你啊,颜书生,没有我阅文居这份活计,你吃什么去?听说你当年跟一个乐坊女子两情相悦,那女子死心塌地跟了你,还拿自己存的积蓄贴补你的纸墨费。人家娇滴滴的大姑娘,赔人又赔钱,如今熬成了黄脸婆。你呢,真要断了自己生路,让她重新回乐坊调弦弄调养你吗?”
书生面庞发胀,两眼通红道:“正是我家娘子怀胎产子伤了身,需要药材补补,在下方才求你,程掌柜,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多少再给点儿。”
程掌柜道:“行了!以后每幅字画,再给你加点儿,滚吧!”摇摇手,示意两个仆人松开他,回头进屋看见刘丹,顿时虚眯了双眼,哈腰道:“客人是不是打扰到您了?这样的事情不常见,客人别担心……”
轻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来了,手上本来拿了几幅册子,这时候拍在刘丹的手上,道了声:“走。”
刘丹:“走?”
轻语道:“嗯,不逛了,我想回去了。”
刘丹抬了抬手:“那这些要包起来吗?”
轻语道:“不用。”随即摆身走了。
刘丹将册子递给身边一名禁卫,也懒得搭理那店家,赶忙溜到轻语身边,在她耳边说着好话。
……
城东,原来的赵正居处。
赵正自从逃出城以后,整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在大安城消失了,没有人来问,也没人记得。
聂胜百无聊赖,呷呷嘴,坐着捏捏耳朵,再挠挠痒。
屋子的大半地方,洵儿都让给他了,自己只占据着内屋的一小块。
聂胜不仅自己大大咧咧,不把自己当外人,更可恶的是,还牵了一匹瘦马进院养着。他又不关房门,也不绑缰绳,那马儿时常就这么把长长的脖子探进屋里来。所幸是屋子空间太小,容不下两头牲口。
不过院子里就乌烟瘴气了,既有聂胜铡的干草,被瘦马吃剩下以后乱糟糟满地都是,更有那马儿拉的马屎马尿。
洵儿都快崩溃了。
以前的她,最喜欢做饭,然后默默地等着公子回来,那样的时光,平淡如水,却又回味隽永。
现在的她,宁愿少吃一餐,也绝不愿意在外屋露面,终日想着公子,泪水时常浸湿了枕头。
想公子想得受不了了,她就打开以前两个人存钱的木匣子,一枚一枚地数着里面的钱币。
这些都是公子和她一起攒下了,要等两个人一起用。
院门外,马车停下。
苏雪林从马车上下来,进院门前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她穿着浅蓝色的垂地裙,脚上是干净的雪色布鞋,一进院子,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
洵儿听到动静,希望是公子回来了,心里面一激动,跑了出来。
看到是苏雪林,她心下有些失望,然而毕竟看到苏姐姐,还是非常高兴,双眼有些发胀,登时就泛出了泪花。
苏雪林看到洵儿,心下一喜,也懒得管鞋子裙子会被脏污了,挑了挑稍微干净的走道,来到洵儿身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道:“洵儿,你没受委屈吧?”
洵儿不开口,只是埋进她怀里一边哭着,一边摇头。
聂胜竹节盛酒,慢慢现身,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两个人姐妹情深。
苏雪林抚了抚洵儿的后背,将她轻轻的推到了身侧,行礼道:“阁下可是聂隐侠吗?家父说起过您的大名,关东受过您恩惠的百姓常称赞您仗节好义,不惧刀兵。洵儿,是不是聂隐侠保护了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洵儿擦了擦泪水,道:“他可不是什么大侠,就是一个邋遢的流浪汉。”
聂胜哈哈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对!谁要恭维一个人,一般都有事相求,我不愿受这种惠而不费的夸赞。”
苏雪林道:“先生言重了,雪林没有其它意思。”
院子里的瘦马,这时候也探过身子来凑热闹。
洵儿一脸嫌弃,朝它挥了挥拳头。
瘦马不以为意,嘴中嚼着干草根。
苏雪林打量了一下,对聂胜道:“洵儿年幼不知事,先生还望不要跟她计较才是。”
聂胜呷呷嘴,道:“小姑娘,她要比你真诚。”
苏雪林一脸歉意,道:“得罪先生了。洵儿一向在小女子身下学习琴艺,多日不练,势必会生疏。小女子心想,不若就让她在我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也好言传教益。先生一个人住在此处,如果有什么不便,家父蓄积家私不少,愿意奉承。”
聂胜听得耳根子发痒,道:“行了行了行了,要带走她,你请便吧!”
洵儿一声欢呼,进屋收拾衣物。
两人走时,苏雪林还持正行礼,洵儿可就连头也没回一下。
聂胜喝着酒,踱步到马儿身前,倒了点儿酒在手心,供马儿舔舐,撇撇嘴道:“什么时候,咱们被人如避瘟疫了?想当年,我也是峨眉山翩翩剑公子一枚,难道岁月真的是一把杀猪刀吗?”聂胜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那马儿趁机探着长脸,要去喝竹节里的酒。
“行了,都被你一口气喝光了,我都是一点点的品。你可真是马不知脸长,没脸没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