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明确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你为什么总是像只苍蝇似的在我身边飞来飞去？”
他只是笑着从我的领带里掏出微型对讲器打开：“喂，情况有变，今天不能取回东西了，回见。”
从始至终，他模仿的都是我的嗓音与语气。
御景风的嗓音与语气。
“羽生雪子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他把对讲器重新扔给我，“要陪我喝杯茶么，健太君？”
我也冲他笑：“抱歉，我还要去惠子家里吃晚饭，失陪了。”
“代我向她问好。”
“自然。”
之后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夺回磁盘第一战，完败。
果然这件事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次到底有几股势力参与进来我都没有弄清楚，并且自己所处的又是这么个不利于反击的劣势，胜算到底有多少？我有些闷闷不乐地走回家，正打算掏钥匙，门却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接着我被来开门的女孩子吓了一大跳。
“佳，佳绪？你怎么会在这儿？！”
棕色短发的女孩冲我瞪着眼睛：“进来！”
慑于她的气势，我只得乖乖地跟着她走了进去，只是一路上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这到底是谁的家啊？
客厅里，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杰比冲我使了个无可奈何的眼色，而他的表情却是掩饰都掩饰不住的“即使是我死也会拉着你陪葬！”的幸灾乐祸。
于是我坐进沙发，对着站在我面前的女孩指了指杰比先发制人：“佳绪，你想从我这儿了解他什么？”
“喂！”杰比在我旁边低低地吼了一声：“你竟然出卖我！”
“什么叫‘竟然’，用脚趾想也知道在佳绪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提供出你的一切情报啊。”
“我看错你了，你竟然为了一个女生连男人之间的义气都能舍弃！”
“哎呀，你们在嘀咕些什么呀？”明明听到了我们在说些什么的佳绪故意拖长了语调，叉着双腿抱着胳膊冲我们歪了歪嘴，虽然这样的动作对于一个女孩来讲或许有些粗鲁，但是不得不承认，佳绪做这个动作却充满了美感，没有任何的不协调。……只是，我和杰比都不会为这种表象所迷惑就是了。
佳绪和杰比是在零二年初认识的，那时候杰比刚被国安局挖角不久，佳绪也才和自己的初恋情人分手，起初杰比对佳绪一见钟情，于是不惜使出浑身解数，传说他曾锲而不舍地侵入佳绪的电脑里搞破坏，之后假装成电脑公司的维修人员上门服务，只是佳绪把电脑留给他修理就离开了，连正眼瞧都不瞧他一眼，根本找不到交谈的机会。不死心的杰比还制造了无数起“偶遇”之类的玩意，在超市，在图书馆，在大厦，在音响店，甚至在市场与酒吧，他都像个典型跟踪狂一样不时出现在人家的周围，并演技下等地冲对方扬手微笑“呦，真是巧，我们又见面了！”结果全被佳绪以白眼相对悉数击出全垒打。
后来他实在无计可施，只好老老实实鼓起勇气告白，用杰比的话说是“我当时简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可这么一决定下来，反而就不那么紧张了。”
结果却是佳绪早就知道杰比的事情，并且也对这个红头发的高个子男孩心存好感，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勇气表白而已。
“我平生最讨厌看似潇洒实际拖拖拉拉的男人，对，所以你是我最讨厌的类型。”曾经被佳绪这么说过的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难道在反省你们俩把我一个人扔在美国偷偷跑到日本度假么？”佳绪坐了下来，翻开一本封面上赫然印着“日本旅游地理指南”的书，“你们还挺会选地方嘛，青森，很浪漫呀。”
“对呀这里很适合旅游，青森的苹果很好吃的！”
杰比急于找个借口敷衍佳绪，但我完全不想配合他：“杰比说他是受命国安局而来青森执行任务，而倒霉的我，是被他骗来的。”
“执行任务？”佳绪转向杰比挑了挑眉毛：“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和我说的可是‘利用休假去日本玩玩’。”
“哦他之前和我说的可是‘行动的事佳绪都知道’。”
在佳绪的视线下，杰比缴枪投降了。
杰比抓了抓头，一副伤脑筋的样子，思考了片刻后，他沉下语气对佳绪认真地说：“我来这里是真的有事要办，没和你说实话是因为这件事的内幕我不想叫你了解，对不起。”
佳绪不高兴地扁着嘴，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刚才去厨房看过了，你们来青森这一周每天晚上吃的是什么？”
佳绪突然这么问，叫我和杰比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犹豫了一下后只好照实回答：“杯面。”
刚来青森时杰比很兴奋，拉着我满大街地去吃日本料理，可是我们两个都吃不惯日式拉面，又嫌吃文字烧时的跪坐姿势实在具有挑战性（我每次站起来都会眼前发黑乱冒金星），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不能随便叫外卖以防地址意外泄露，最后只能靠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吃，起先杰比接受这任务接受得心花怒放，后来却越来越不耐烦，于是我们的晚饭慢慢从寿司变成汉堡最后变成了杯面。……
“拿来，”佳绪向我伸出手，“钱包。”
“啊？”
“少废话，拿来！……附近的超市应该还在营业吧……”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样东西后递给她。
可她似乎对我抽出的东西更感兴趣：“你拿走的东西是什么？竹奈的照片么？还是你写给她的情书？”
连杰比也跟过来凑热闹：“说起来我也一直很在意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你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要竹奈写的‘最爱小风风’吧？”
“谁是‘小风风’啊？！”
一个小时后佳绪黑着脸押着我和杰比在饭桌前坐下，然后指着一桌简单而丰盛的饭菜简洁地说：“吃！”
佳绪很擅长料理，之前在美国的时候我经常去杰比家尝她的手艺，那时我还暗暗好奇将来她这双能够烹制出美味料理的手要怎样握紧手术刀，到时候会不会下意识地当菜刀使。
不过佳绪现在还没有从医科大学毕业，看来关于她的“XX医院外科医生手术过程中不慎发生医疗事故”之类的报道还要等些时候才能看到……如果有的话。
相比较起来，竹奈在料理方面与佳绪的距离简直相差亿万光年。可竹奈在料理上的表现欲却远远大于她的表现力，每次吃她做的东西时都叫我有种身为活体实验小白鼠的感觉。如果说比她更加活泼的佳绪在做料理时难得表现出沉静又温柔的一面，那么竹奈则是完全不同的豪放风格，我见识过她用菜刀切菜的情景：一手掐腰，另外一只手紧握菜刀，屏息凝神片刻之后对准案板发起冲锋，当时杰比在我身后捂着脸，语气有些绝望：“我觉得，像她这样切，哦不，是砍菜，非常有助于缓解压力。”
而竹奈的汤，哪怕与佳绪用的是相同材料，放置顺序也完全相同，但就是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佳绪的牛肉浓汤堪称极品，而每次喝竹奈做的汤都会让我疑心她放的根本就是硫酸。
即使我不可能学烂俗电视剧里对竹奈说“只要是你做的就好，味道一点也不重要”这种对不起自己正在燃烧的胃的鬼话，却也实在不忍心对着一脸期待的女孩说实话，最后只好昧着良心表扬她：“比上次进步多了，我很期待下次呀。”
而如果我没能耐把她做的东西全部吃完，那么这种谎言就会很容易拆穿——一旦竹奈尝了自己做的东西后，就会陷入极度的懊悔之中。每当这个时候是该庆幸她的味蕾还没有如同她的料理技术一般诡异，还是该为自己这简陋的谎言反省，我可是一点都弄不清。
“其实做料理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就像做化学实验，把材料准备齐全之后按照一定规则放进去，该搅拌时搅拌，该分离时分离，一二三四五六七，化学作用一发生，就大功告成啦。”
我一直觉得，这样解释料理真谛给竹奈听的佳绪，才是竹奈点火像燃酒精灯，往锅里加水像稀释浓硫酸的罪魁祸首。
“你在发什么呆，不想吃就闪边去！”
被佳绪的声音揪回了现实，我急忙拿起筷子：“诶，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青森的？”
“是我告诉她的。”杰比在一旁搭腔，“她昨天到了东京后就一直逛涉谷，今天傍晚才到青森。”
饭后佳绪一直没有再提杰比隐瞒她偷偷来日本的事，只是有些烦躁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杰比捅了捅我，又指了指佳绪，意思是叫我去探探情况，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双手合十：“拜托了。”
我走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干什么，你这拖拖拉拉的男人？”佳绪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也学她盯着电视屏幕，心不在焉地说：“原谅他吧。”虽然不原谅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她托着腮，过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真的好讨厌你呀。”
她的语调真诚得叫我差点就顺口说出“抱歉，我是个令人讨厌的人”，所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不如干脆选择沉默看她还有没有下文。
“只不过早我两年认识杰比，凭什么总摆出一副‘我比你更了解他’的嘴脸，凭什么他会这么相信你呀，简直岂有此理！”
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她的意思，强忍住笑回答道：“佳绪小姐，你即使想吃醋也要找准对象好不好，且不说我何时何地于何种情况下和你摆过‘我比你更了解他’的嘴脸，单说‘信任’这件事，你也看到了，我本该在东京悠闲地过日子，却被他生拉硬拽到青森充当劳动力，这房子是我的资产之一，他买狗的钱也是擅自使用我的提款卡付的，连你今天晚上做晚饭的钱都是从我的钱包里掏出去的，如果你还觉得这是‘杰比相信我比相信你多’的表现，那么我是一点也不介意把这‘最被信任’的地位让贤给你。”
“……竹奈说得果然没错，和你这种小气的男人打嘴仗一点意思都没有，”佳绪挥了挥手，感觉像在驱散瘴气，“不和你说了，我去睡觉！”
杰比见她站起身，急忙用书遮住脸，佳绪走过来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伴随着一句没好气的“我这次来日本是去东京一家医院完成论文任务的，才懒得管你们在做什么”，被摔上的和室拉门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杰比扔下书：“你觉得怎样？”
我有些心疼地盯着无辜的拉门看：“这是你们俩之间的矛盾，和我无关。”
“真薄情，当初竹奈生你的气时哪次不是我苦口婆心地帮你解释呀！”
“诶，原来在你的字典里‘苦口婆心’是‘火上浇油’的同义词么？”
“再有，既然你早就知道实情，又何必非得联合佳绪一起来消遣我。”
“好玩嘛。”我笑。
“这下完了，佳绪一定生气了。”
“我看她表现倒得很平静，尤其听完了你的解释后。”
“那才更可怕呀！我的工作内容向来不告诉她，平时在国安局与什么人合作，都见了哪些人，在破解什么文件……这些我从来不和她多说一句，而实际上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才从来不问。可久而久之，佳绪也许会觉得我有越来越多的东西都不想告诉她。再加上这次我找你来帮忙却不告诉她一点相关内容，也难怪她会那么不痛快。”
我盯着有些垂头丧气的杰比，突然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全部的事情，是不能。
怕你担心，怕你焦虑，怕你想一切关于怎样帮我分担的事情，怕你体会和我一样的难过与不安。说我霸道也好，自私也罢，我只希望你安然无恙地站在安全区，至于我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其实都是无足轻重。
“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哪怕一次我的感受？！”两年前竹奈那么愤怒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揪着我的衣领声嘶力竭，“你叫我假装看不到你忍受多少痛苦还能没心没肺地和你笑？你当我是脑袋空空的白痴么？御景风，我受够你了！”
……原来我所做的一切，不但丝毫没有帮上竹奈，反而还带给了她更多的困扰。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人比我更加自以为是？
“其实我觉得两年前的你比现在强太多了。”杰比像读明白了我心思似的说，“至少那时的你没现在这么瞻前顾后。”
“杰比，难道你不知道么，”我笑，“义无返顾与不知天高地厚向来只有一步之遥。”
他皱着眉毛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之后我简单地向他解释了下没能取回磁盘的原因：“正想行动的时候被无关的人乱入了，下次吧，抱歉。”
杰比无奈地抓了抓头：“只能这样了，没关系，肯定还有机会。”
托他们俩的福，做了个梦。梦里竹奈站在我面前，冷冷地问，你究竟算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自大到来背负我的生命？
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点了只烟到屋外坐下来。
我很少做梦，更不期盼自己梦到竹奈——如果是好梦，我会不想醒来，如果是噩梦，我会惧怕它发生。
你算竹奈的什么人？凭什么一相情愿地背负人家的生命？
我出声地问了自己一句，却想不出答案。
我到底都为她做过些什么？
在浅井竹奈孤独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哭泣的时候，御景风，你都在哪里？你除了偶尔给她打个电话，经常编些一戳即破的谎言以外，到底都为她想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她的心情，你到底尝试了解过一次没有？
然而现实中竹奈从来没有质问过我哪怕一次，似乎我们之间都已经习惯了在对方面前把自己伪装得完好无损刀枪不入，我不会在她面前流露任何的疲惫与力不从心，是因为我希望自己在她面前可以表现得足够强大，而她的逞强是不是也在明确地告诉我，御景风，你这个人一点都不值得信任与依靠？
我把烟掐熄，之后睁着眼睛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是周末，佳绪要去青森的几家医院看看，自知理亏的杰比主动提出做伴前往，吃过早饭，我带着蟹蟹在青森的居民区街道上散步。之前杰比严肃地对我说青森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我问他原因，结果他举出了好几个出身青森的漫画家名字，见我脸色骤变又急忙改口说他有位尊敬的前辈也是青森人，不过因为不了解也懒得细问。在14岁来日本之前澹说我小时候曾在青森住过几个月，不过我完全没了印象。其实对于我而言，日本的任何一片土地都是陌生的，所谓的乡愁，即使是在梦里也不会存在。
只是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这次来青森是替一个人来的。
替他来看看这个他永远也回不来的遥远故乡。
我拍了拍自己的后颈，在这个可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替一个连模样都想不起来的人体会所谓的共鸣，也着实傻了点。
两年前，我成功在拍卖会上买下了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本想尽量让屋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样，但是既没有参考又觉得实在麻烦，因此只是托人简单地添置了些家具后就一直这么闲置着，直到这次和杰比来这里才想起它的存在。
我们俩都是从来没有住过和室的人，他因为个子太高时常会撞在横梁上，而我则总想把拉门推开。
不存在住得习惯与否，我只觉得这里和以前我住过的许多地方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熟悉之情。
可我在青森的这段日子里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频繁勾勒一个人的轮廓，十五年前，他带着妻儿回到阔别数年的青森，就住在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或许他曾经坐过的地方已经换了新的榻榻米，或许他曾经带着儿子在房后的那棵大树下玩过接球游戏，或许我现在走的正是他当年走过的街道……可是我却连他的模样都回想不起。
我的手里甚至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只知道他总是梳着不甚整齐的棕黑色短发，戴眼镜，走路松松垮垮，是个路痴。
其实我和那些陌生人一样，对他一无所知。
一个不留神，蟹蟹窜了出去。
它跑得飞快，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原来喜乐蒂牧羊犬能跑得这么快，我一边在后面拼了命地追赶一边大声嚷“给我站住你这只短腿狗！”的样子一定无比滑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