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天而降,落在树叶上,山石上,也落在了尹氏医馆的门槛前。
门开了,尹夫人着黄衫,披上了靛青色的披风。她一手提着一只药罐,用空下来的手拿出伞来打开,又关上了门。
罐里是熬好的药,是要送去给那个孩子的。
自从他的父母因故掉落山崖后,他便被那日与父母同行的一对夫妇收养去了村尾。在县城的亲戚不几日便会来看看他,但因为家里新添了孩子,很久没来过了。
今日尹夫人起了床便去熬药,彻底清醒过来后才记起家中只余自己一人。
空荡荡的家里无人回应她的话,只有她面前冒着热气的瓦罐。
外面的雨丝很整齐的,密密的排着。她就着雨声熬完药,倒出一份来,剩下一大半依旧留在灶火上。
大雨天是村民们休息的好日子,那对夫妇在收养那孩子之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想来是不太可能会为了那孩子冒着雨出来讨药的。
刚好尹夫人不愿在孤寂的医馆呆下去,便决心去登门拜访一下。运气好的话,也许,她还能从那孩子口里得到什么证据。
在半山腰的山洞里,水生花正眯起眼睛冥思苦想秦备午的“好名字”。
秦备午站在一边期待的看着她。
蹲坐在火堆旁昂起脸看着他们的水名姹在心里默默腹诽:秦备午这个名字是前任青山大人的师弟秦勉安取的。
飘在她身边的火燃焰发现自己无法真正“触碰”到面前跳动的火苗,正在火堆里“洗手”。她接上了水名姹的腹诽:“你说,如果现在水生花给秦备午取了另一个名字,干脆姓木名复妄,未来会为此发生改变吗?”
“不知道,”水名姹对于火燃焰所说的那个名字感到无奈:“也并不至于我们仨人名字都起得这样……直白。”
她又补充了理由:“水生花好歹是天道,能借助雨水看到更多,一定可以起个有水准的名字。”
“可你还将此方世界重构了呢,重来一遍不还是叫这个名字。”火燃焰感到好笑,收回手戳了戳水名姹。
在另一边,等了很久的秦备午犹豫再三,终于抬起手推了推水生花:“你是睡着了吗?很难吗,我可以等你慢慢想的。”
水生花没有回应。
火舌摇摆光影,秦备午看到这个小女孩的面色越来越差,甚至皱起了眉头。
在他决定动手强硬地把水生花神智拉回这里时,小女孩半阖的眼皮终于张开来。
她微弯了脊背,大口喘息着,清凌凌的目光里满是惧怕与不敢置信。
没等其他人反应,她大声说了句:“快过去!”眼泪就掉下来,转身便跑出山洞,迎着雨滴跑向山下。
被留在山洞内的两人面面相觑,秦备午很快就做出决定,追出去。水名姹跟在最后,一边追一边想那个还没记起来的隔水的法诀。
雨水从天而降,落在水生花的脚边,她终于停了下来。
追到一半,水名姹解除了化身淌过来,在水生花停止奔跑时,她恰好赶上。
重新化身后,站在她前面的是水生花,更前面一点是跌坐于泥泞地面的尹夫人。
尹夫人的手边有一堆碎片,里面有浅褐色的液体,不知被雨水稀释了多久。
再往前,是一座泥瓦屋的院子。那孩子正坐在院中,身边积的雨水是红色的。
明明他们刚道别没多久。
为什么会这样?
水名姹向四周望去,看到了围过来的村民,他们都在叫嚷,于是便难以分辨具体说了什么。
水生花扶起了尹夫人,那之后便一直背对着院子没有看那边。
而水名姹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有官兵赶来进去院中把那孩子押了出来,其余跟着进去的打开了房门。
人群里又是一片惊呼,很多人移开目光,甚至有人转过身软了下去。
那孩子顶着目光走了出来,对水名姹顿了顿。
雨水从天而降,模糊了他本来就轻的声音,但从口型来看,他说的是:谢谢你,修者大人。
这位修者大人无法理解,目光依旧追着他,看他在尹夫人旁边停了下来。
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漫了出来,混进雨水。他看着尹夫人,面容扭曲又委屈,语调很可怜:“尹夫人,我之前也是有名字的,您还记得我的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叫什么吗?”
他的眼睛里面带着血丝,尹夫人不忍再看,但也无法回答他。
他的父母去的太早,那时候他还很小,而领养他的夫妇不喜欢叫他的名字,后面就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了。
他成了“那个孩子”,那个失去怙恃的孩子,那个逐渐被忽视的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在犯下大错时看向尹夫人的目光里只有孤单冷漠和提防,问名字时才显出了人性该有的恐惧。
但尹夫人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那孩子被带走了。
他的修者大人想起了剑修给出的符咒,跟了过去。
人群散去,尹夫人低头看一直扶住自己的小女孩,抬手抹去她面上水痕:“我要好好想一想,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
小女孩帮她捡起伞,看她消失在雨幕里。
秦备午走到她身边,向院内看了一眼,然后皱着脸关上了院门。
这时水生花突然开口:“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于是秦备午想转过身看着她说些什么,但是她扳住了他的肩膀:“别回头。”
小女孩变了调的声音继续说着:“我不知道你当时为何想跳下去,我是天道,我知道我应尊重每一个生灵的选择,我只是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想看到每一个生灵都像花一样盛放。我还想看到每个生灵都找到他们的意义,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得到幸福。我渴望这些全部都能是理所应当的事,我如此软弱天真一点勇气也没有,看到那些我就想到我自己。雨生花开只一瞬,花开我很开心,但我真的好伤心啊。”
“我就要死去,我是无法自洽的天道,我就要消亡了。”
肩膀上的那只手离开然后落下,秦备午听她说完,转回去面对着她。
想像中这个男孩可能会嘲笑她,可能会装作没听到,可能会询问“她的消亡”。
但此刻他面色不虞,眉毛眼睛里都是怒火。
这个男孩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漠:“耍我很开心?”
“我没有”,水生花禁不住想移开目光,但秦备午依旧逼视着她。
“你把我从悬崖边拉回来,现在却告诉我你要死了!”秦备午抬手摸了一下心脏的位置:“当我站在那里往下看的时候,我感到很恐惧,非常恐惧!我所拥有的不过是运气,运气能有什么用,还不能给我自己用!奇迹才真正有用!”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是痛苦的神色:“然后你把我拉了回来,既然你让我活了下来,那就陪着我一起活下去啊,你不是天道吗!”
水生花唇瓣颤抖着开合,然后回答他:“不可以的。”
“这场雨是为我而下的,雨一停,我就要消失,如果雨一直不停,这边的村子都会被洪水淹没,我也想陪你一起活下去,但我不能让别人因此而死去。”
绝望在两人间弥散开,秦备午抬起右拳放在身前,拳心对着自己的胸膛。
“我曾想,如果我手中有一把匕首,然后。”
他将拳头砸在了心口,想象中的刀刃惊心动魄风声呼啸着穿透了他的心脏。
然后他失去了力气,右手摊开垂在身侧。脑海里翻涌的思绪万千,但最终无从说起:“……我也有很多害怕的事情,别让我一个人面对啊”。
二人站在泥瓦屋前,沉默着淋雨。
终于水生花先开了口:“我要回山洞去,不想让你看着我消失,所以你别跟来。”
“我不!”秦备午向前拉住她的手臂,刚想说什么,若有所觉抬起头。
水生花也看过去。
在他们不远的空中飘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有着奇异的银色瞳孔,衣着非凡,黑发束在精巧的盘龙冠里,雨水遇到她就自动分向两边。
见两人注意到自己,切尔多姆落在他们身边,微笑时像是会发光:“两位小友,本宫是水系圣灵至高者西海神的王妃切尔多姆,看此地的雨水似乎有蹊跷,故此前来查探。”
秦备午想也没想便回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去问别人吧。”
“哦”,切尔多姆笑意不减反增,恍若真神:“你身后那位可不这么想。”
“她是白龙,”水生花从秦备午身后走出,拉起他的手和他站在一起:“白龙的眼睛能看到所有道法。”
她很平静的问:“你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
“警告你,不许继续存在下去,不许引发不该有的灾难。”切尔多姆故意板起脸来沉声说到。
看到牵着手的两人面露难色,她又笑了起来:“开玩笑的。”
“我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看你们本质纯良,若你们愿意与我交朋友,我可以帮她活下去。”
“真的吗?”秦备午眼睛亮了,立刻决定:“我们和你交朋友!”
切尔多姆愉快的眯起眼睛,又问水生花:“你呢”?
水生花点点头:“我倒还没有和白龙交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