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搬到大院儿那会儿,看到隔壁蹲了个小胖子,抱着一根玉米啃得正欢。
我心想这又不是肉骨头,怎么能吃得这么香,便也蹲下来盯着他。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望着自己,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咔嚓把玉米掰成了两截。
“给。”
我被吓了一跳,没理他,溜达回自己家去了。
过了两天,我才知道隔壁那小孩儿叫李钟声,和我上的同一个学校,但比我小两级。
李钟声有一个毛病,做事总是拖拖拉拉,我妈让我放学和他一起回家,我站在教室外面看他慢悠悠地把书按照大小放进书包,再慢悠悠地把椅子推到桌子底下,所有工序一一做完了,跟相熟的同学打过招呼,这才施施然出来。
我这个急性子看得心头火气,他一出来就赏了他两个板栗。
李钟声抱着头眼泪汪汪,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
“杳杳姐,同学给的,可甜了。”
唉,我有点后悔打了他了。
每年寒暑假,李钟声的作业都要拖到最后才完成,实在没办法,只能抱着一堆零食找我求救,我毕竟比他大两级,三下五除二就帮他搞定了大部分难题,接下来的时间我俩就吃着零食坐在床上看电视。
我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和他叹气:“等你再大几岁,我们俩就不能像这样亲密地坐在床上看电视了。”
李钟声一下急了眼:“那我就不长大了。”
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能拖延自己生长速度的,饶有兴致地看他准备怎么办。
第一天,李钟声没吃饭;第二天,李钟声还是没吃饭;第三天,李钟声吃了,边吃边哇哇大哭。
“我长大了杳杳姐就不要我了。”
可惜,李钟声的主观能动性并不能战胜客观现实,没过几年,这小子就开始偷偷抽穗发芽,个子一下子蹿得比我还高,从原本的小胖子利落地变成了一个清秀的少年。
他开始收到一封封情书,走在路上,也有女孩子望着他的背影叽叽喳喳。
初高中正是荷尔蒙萌动的时候,但这孩子不解风情,所有收到的情书与礼物全部堆在一个角落。
我一封封拆开来念。
“每夜这一粒星,必有一时同你眼睛一样,被我瞅着不放。”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我一个女孩子,听得都心颤了颤,他却不为所动,可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我在李钟声面前长吁短叹:“我什么时候能收到一封情书呢。”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以为他在嘲笑我,又赏了他几个板栗,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说的是。
“那我给你写一封。”
但是拖了好久,下了好几次笔都不满意,拖啊拖啊,我就一直没能收到。
李钟声高中毕业之后,也来到了我的学校,其实按照他的成绩,本来可以在本地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但是他说,杳杳姐一个人在外地,我不放心,这些年一直和她一个学校,一下子不在了,我也不习惯。
他妈妈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了,你把人家娶了得了,反正知己知彼,父母也都通过气。”
李钟声没反驳,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急,不急。”
我妈把这话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心里动了好几下,这是要表白的意思?
我比他大两岁,严格来说不算标准的青梅竹马,更像姐姐带弟弟,但他除了有点拖延症,其实都无可挑剔,我封存了好多年的少女心突然活泛起来,就像圣诞老人的驯鹿一样到处乱撞。
于是我每天盯着QQ,微信消息,他回一条信息我都以为他要说“我喜欢你”,每次和他出门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他来一个突然惊喜,可这家伙就是没有表白,从开学到现在,一下子就拖到了十二月。
死拖延症。
平安夜晚上,学校办了个活动,把自己想要完成的愿望写成纸条,与苹果一起装进盒子,然后再将苹果随机分配,说不定有人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我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但李钟声说他参加了,让我去抽个苹果,摊位上的人寥寥无几,苹果倒是意外不少。
工作人员从桌子上给我挑了个最大最红的,我刚想转头与他分享,这家伙不知道啥时候跑到别的摊位上去了,正在回头张望。
我打开了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字迹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希望杳杳可以成为我的女朋友。”
我脸上一阵发烧,但转念一想,又洋洋得意地拿着苹果向他招手。
他挠了挠头,脸也像我手上的苹果一般红了。
谁能想到我这个妙龄少女有一天也能当一回圣诞老人呢?
好吧,那就只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我和李钟声磨磨叽叽了那么多年,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我总吐槽他有拖延症,但其实我也是,一份感情拖了这么久,拖成了有实无名的暧昧,就像一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只是缺乏一个针尖般的契机。
有一天我问他,他怎么知道我那天正好可以拿到他的苹果,是不是和工作人员串通好了。
他挠了挠头:“我那天买了一百个苹果。”
我发出一声抑扬顿挫的“卧槽”,那不是全校拿到苹果的那一百个人都知道这档子事了。
我咬牙切齿地捏他腰上的软肉:“都拖那么久了,为啥不再等等,啊?”
他哎哟了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轻轻嘟囔了一句。
“不想等了,冬天太冷,而你太好。”
《朋友圈》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看别人朋友圈的习惯,大概是人类固有的窥私欲作祟,看到朋友圈那一栏有小红点,我就总忍不住点开。
当代朋友圈的内容大体分这几种,小姑娘的自拍和日常分享;直男们的ig牛逼,勇士牛逼,我今天真牛逼;还有叔叔阿姨们的拉票,土味新闻和心灵鸡汤。
李钟声本来属于第二种,但最近不知犯了什么抽,也开始在朋友圈分享一些感慨。
那天我看到他发。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都很耀眼,因为天气好,因为天气不好,因为天气刚刚好,每一天都很美好。”
这不是《鬼怪》里的台词吗?这家伙最近才看到吗?
于是我就在这条朋友圈下面评论:“哈哈哈,你也看《鬼怪》吗?”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了过来:“没,只是觉得这句很好,就分享一下。”
过了两天我又看到他发。
“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
这段沈从文的《湘行书简》的话我也很喜欢,于是我就在下面回复。
“你是想成为一个情话bot吗?一个合格的bot首先要记得标明出处!”
他没回,但过两天果然把分享的话都标上了出处。
其实他发的东西还挺有规律的,大多都能对得上心情,是一个非常拟人的bot。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这是他第一次想亲我却又没得逞时发的,我在下面不解风情地评论:“你就是怂。”
他的回复是:“闭着眼睛瑟瑟发抖的可不是我。”
“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能看看太阳,和心上人走在街上,真是再好不过。”
——海子《夏天的太阳》
这是和我出去郊游时发的,我感慨他怎么突然变文艺了的同时给他点了个赞。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便适合恋爱,而你,天生适合我的灵魂。”
——杜拉斯《情人》
这个大概是突然犯抽抽,但是的确挺动人的,所以我还是评论:“孩子,你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情话bot了。”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和群星。”
——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这首诗还有前面几句“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因为我比他大两岁,交际圈子不太一样,尽管我认识他的朋友,他也认识我的好友,但却都默契地没有加好友。
李钟声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作为女朋友去他的生日宴会,宴会有这么个环节,过生日的人得上去致辞。
我在下面拍手:“请朋友圈著名的情话bot李钟声同学发言!”
其他人愣了一会儿,还是跟着鼓起掌来。
李钟声站起来开了口,眼睛却对着我。
“杳杳你好。
从小就认识你,你所停留的地方,我都曾去过。
你比我大两岁,我一岁的时候,你三岁,这时我们差三倍;我两岁的时候,你四岁,这时我们差两倍;现在我二十岁了,你二十二岁,我们就只差一点一倍了;等以后我九十岁了,你九十二岁,我们之间的差距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时间将年龄的差距折叠了起来,很庆幸我们能在这旷日持久的周旋下最终遇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生日愿望开始与你有关。
十岁的时候,我希望能在过年的时候多拿到一些糖,这样我就可以多分给你一些。
十一岁的时候,我希望你期末考试能考三个一百分,这样你暑假就不用去上培训班,而是可以多和我一起玩。
十二岁的时候,我希望自己成绩能好一点,这样就可以考上你上的那所初中。
这样无足轻重的愿望可能显得很可笑,但这样的琐碎正是我内心深处的写照。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愿望也脱去了懵懂,变得更加清晰起来,十八岁那年,我终于意识到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女朋友,希望和你一直在一起。
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只剩下这么一个新的愿望。
希望以后你的愿望我都能帮你实现。
祝我生日快乐。
也祝你以后都快乐。”
我在下面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抽抽噎噎:“你这段话是哪个诗人说的啊。”
他笑了笑:“当然是我自己说的。”
后来我才从李钟声的朋友那边得知他发的那些朋友圈都只对我可见。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啊。”
他耸了耸肩:“怕你嫌我烦啊。”
“那你为什么发朋友圈啊,很奇怪啊你。”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对单人可见很浪漫吗?朋友圈展示的是一个人的生活,我的生活可以给所有人参观。”
他扭过头来看我的眼睛。
“可是我的心,只对你一个人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