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黑夜里前行，陈守正在淞沪铁路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工人，却是人生第一次坐上这条钢铁巨龙。尤其是在这个封闭的包厢里，除了刘英杰之外，另有五个汉子，他们都并非巡捕房的探员，都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瞧他们的模样，应该也不是侠义社的成员，何况刘英杰在侠义社地位低微，根本使唤不了人。
陈守正心怀疑虑，他对刘英杰所知甚少，除了巡捕房的工作之外，两人并无额外的相处，究竟刘英杰是真的为人正直不阿，抑或是早有其他图谋，以陈守正的阅历，实在是猜测不透。
“各位，看守费神父的地方有整整一个连，所以我们只能智取不可硬夺。”刘英杰打开一张地图铺在桌子上，几人都围了上来：“火车会在临城停靠，我们下车后换上孙大昌部队的制服，到时候会有人接应。我算过时间，早上七点半会有一班火车从临城开往上海滩，但是等不到那时候，估计六点多送早饭的士兵就会发现费神父失踪，他们一定会封锁火车站，所以我们要事先做好准备。”
刘英杰指着其中三名男子，吩咐道：“袁大哥、吴大哥和高大哥，你们先出站，乔装打扮之后差不多六点钟回到车站，记得我们事先约定的，你们要行事高调，最好让周围的乘客都能注意到你们。”
三人点头称是。陈守正张了张口，刘英杰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刘英杰又道：“钟大哥和黄大哥跟我们一起去，争取一鼓作气，顺利救出费主教！”
火车在临城停下，几个人下车后在车站旁的一片树林外见到了等候在那边的韩茯，他带来了四套制服，还有一辆人力车。刘英杰让钟、黄二人以及陈守正换上军服，另外三人则按照计划暂时留在树林里。在赶往军营的途中，陈守正忍不住问道：“刘探目，我们来救人的事力求掩人耳目，为什么另外那三位大哥要故意引人注目呢？”
刘英杰淡淡一笑：“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孙大昌此次绑架费主教甚为机密，就连这个连队里的次级官兵都不知道为何要驻扎在此地。韩茯已经打听到费主教被关在一处民房内，四周都有士兵看守，但是后窗外是一条小河，因此众人决定从水道过去。韩茯事先将写有法文的纸条暗中交给费神父，因此几个人立刻取得了费神父的信任。那个钟大哥用铁钳弄断窗上的栅栏，随后将费神父接了出去。而韩茯站在门外与那个守卫抽烟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
费主教经过数日的惊吓，身体早就疲惫不堪，幸亏他们准备了黄包车，钟、黄二人轮流拉车，一路狂奔来到车站外的树林。
这时，刘英杰又取出一套肮脏的衣服，说道：“神父，为了你的安全，只能委屈你了。稍后你只要闭上眼睛，什么话都不说就行了。”
费主教算是半个中国通，粗通中国话，点头道：“你们是威尔逊派来的吗？”
刘英杰答道：“是，请相信我们。”
那主教换上一件又脏又臭的中式棉衣，浅咖色的头发被一顶毡帽遮挡住，随后那姓钟的人又在他脸上涂涂画画，点上几颗麻子，瞬间看起来就是一名病歪歪的中国老农。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刚才安排先进站的袁、吴二人偷偷摸摸地走了过来，那个姓吴的打扮几乎与费主教一模一样，陈守正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刘英杰料到届时孙大昌会封锁车站，他先安排一个装扮一样的人留在那里，就是为了应付之后的搜查。
姓吴的将换下的衣服丢掉，姓袁的扶住费主教，刘英杰说道：“待会他们就是你的儿子，你可以叫他们阿袁和阿高，你现在姓吴，大名叫做吴阿海，生病哑了嗓子，现在去上海滩治病。”
费主教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他在姓袁的搀扶下，慢慢走进了车站。其余几人将黄包车藏在树林里，各自又换了一套衣服，分几批各自走进候车室。
陈守正跟在刘英杰身边，刘英杰扮作一个做买卖的商人打扮，陈守正则是他的跟班。另外几个人都各自窝在候车室一角，互相装作不识。费主教布巾包了头，半躺在姓袁的身上，双目似开似闭，像是一位患病的老者。
天际渐渐发白，车站外逐渐传来喧嚣之声，陈守正心中一紧，料到是孙大昌的手下追赶了过来。果然，一队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候车室，所有候车乘客都为之一惊，纷纷抬起头，用有点惊惧的眼光看着他们。那些士兵四处搜索，看到有点可疑的人都会揪起来查问一番，看到士兵们慢慢靠近费主教处，陈守正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向刘英杰，很想问问他接下来该如何脱身，却见刘英杰拉了拉帽檐，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假寐。
“这是谁？”一名士兵问道。
姓袁的抬头，用山东话说道：“这是俺老爹，他生病了，现在去上海滩投靠亲戚看病。”
士兵用狐疑的眼光盯着费主教看了很久，费主教眯着眼睛，嘴唇翕动，貌似竭力想要说点什么，那士兵低头凑到其嘴边，结果只听到嘶哑的啊啊声，姓袁的解释道：“俺爹吃药吃坏了嗓子，现在只能听不能说。”
那士兵还要再问，后边有个乘客说道：“老人家病很重，凌晨就来等车了，你们这些当兵的能不能不要去烦我们穷苦百姓？”
这句话似引起了公愤，周边的乘客都开始七嘴八舌声讨军阀，那队士兵也开始感到没趣，正好在外边搜查的小队大呼小叫，应该是发现了黄包车，于是一队人又赶了过去。正在此时，火车呼啸而至，费主教在姓袁、姓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登上了火车，而刘英杰打了个哈欠，冲着陈守正使了个眼色，不紧不慢地排在队伍最后头。
陈守正恍然大悟，心中不由暗赞刘英杰心思缜密。他事先安排三人假扮父子，正是移花接木之计，周边乘客都是证人，可以证明这对父子早在费主教失踪之前就已经等在候车室。
只是他既然计划周全，又为何不通知巡捕房呢？刘英杰带来的这五名汉子，对他言听计从，又是什么人呢？
回到上海滩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刘英杰准备了一辆车等在车站外，那四名汉子将费主教送上车之后就地解散，费主教问道：“我们现在是去找威尔逊吗？”
刘英杰负责开车，陈守正则守在费主教身旁。
刘英杰道：“神父，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了，不过我们现在暂时还要再去一个地方。不过请你放心，现在你已经安全了。”
这一路，费主教身心具疲，不一会，他就歪在汽车后座上睡着了。汽车开了一会，陈守正惊讶地发现，刘英杰竟然将他们带到了张公馆。
“刘探目。”陈守正奇道：“你是来找张老板？这不是等同于把功劳又献给他吗？”
刘英杰淡淡一笑：“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陈守正问道：“你那么辛苦，反而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刘英杰停好汽车，向看门的表明自己的身份，边等候通报，边说道：“你我地位低微，就算能立大功，也比不上张百川在巡捕房盘根错节的关系。反不如我们将这场功劳当作顺水人情送给他呢。”
说话间，张百川带着马管家亲自出来迎接，见到浑身脏臭的费主教，张百川立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与干净的衣服：“神父，你辛苦了！我是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张百川，到我这里，你就彻底安全了。请暂时在鄙人的家中休息，我会立刻通知威尔逊先生。”
“谢谢。”费主教点点头，又停步说道：“你的属下很棒，做事非常周密。”
张百川笑道：“是、是，神父，请先去休息吧！”
目送费主教在马管家的陪伴下走进公馆，张百川转过头盯视着刘英杰，随后又将目光移向陈守正，脸上笑容收敛，眼神十分严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有线索事先不通知我？”
刘英杰说道：“张老板，你贵人事忙，何况这条线索是真是假，我判断不了，阿正更加判断不了。所以我只能想着先试试看，如果不成，那也不会妨碍张老板的部署。”刘英杰笑了笑，又道：“如果是我贪功，我也不会一到上海滩，就将费神父带来张老板这儿了。”
张百川沉默半晌：“你们带了几个巡捕过去？”
刘英杰说道：“就我和阿正两个人。”
张百川惊讶道：“两个人？”
陈守正说道：“张老板，事先我找了我表哥当内应，因此行事比较顺利。”
张百川瞧了他一眼：“收买你表哥，你们花了多少钱？”
“五百块银元。”
张百川露出一丝嗤笑：“就五百银元？看来孙大昌这家伙对手下太过抠门。嗯，很好，你们办事很好！不过这钱不能让你们小的出，一会我让马管家拿给你们。”
陈守正道：“谢谢张老板。”
张百川打量了一会陈守正，又问道：“唐枫被我赶走，你倒是做事还十分卖力。”
陈守正答道：“这是两回事。我既然是天地社弟子，又是巡捕房探员，理应尽忠职守。”
“很好！很好！”张百川满意地点点头：“你和英杰都很好，都是我的左右手！前段日子，也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了！这样，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英杰吧！”
这一晚两人神经紧绷，到此时才算是松懈了下来。张百川让他们回去休息一天，两人走到十六铺附近，清冷的江风带来一阵惬意，陈守正虽然感到疲倦，精神状态却是不错。
陈守正问道：“刘大哥，有件事我想问。”
刘英杰倚靠在江边堤岸，遥望一望无垠的江面：“你说。”
“昨晚。那五位大哥并不是我们巡捕房的人，貌似也不像是侠义社的弟子。”
刘英杰转过身子：“他们的确都不是。”
迎着陈守正好奇的目光，刘英杰说道：“阿正，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你和普通天地社弟子不同，你不会刻意奉承张百川，为人处事很是正直，所以我愿意将我的真正身份告诉你。”
陈守正惊讶道：“真正身份？”
刘英杰朗声道：“其实，我就是当年小刀会首领刘丽川的后人，前不久苏州军阀康如海遇刺，就是我们小刀会兄弟所为。可恨不能除掉这条满清廷！”
陈守正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小刀会？你们居然是小刀会的？”
“没错。当年刘丽川突围失败，他的一队亲信带着他刚刚满月的儿子逃走，这就是我的祖父。虽然我们小刀会已经式微，但是推翻满清的理念一刻没有停。时至今日，康如海这条哈巴狗还妄想复辟，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陈守正心念一动：“所以，那日张老板遇刺，你才会说，可能刺客的真正目标是你。”
刘英杰点头道：“没错。可能哪里走漏了风声，那名刺客明里是行刺张百川，实际是等我出手之后转移目标。如果事成，所有人只会以为我是尽忠而死，想不到是康如海在报复小刀会。”
“原来之前康如海大寿遇刺差点丧命，居然是刘大哥的杰作。”陈守正抱拳道：“小弟实在佩服！”
刘英杰感叹道：“可惜，这条哈巴狗命不该绝，我们折损了两名兄弟，只伤了他一点皮毛。接下来，他一定会来上海滩，周围的安保会更为严密，想要杀他就更难了。”
陈守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内心既佩服刘英杰的为人，但又不愿意过多卷入这类风波。他毕竟只是一个出身闸北的底层人，能成为法租界的便衣探员，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已经远远超出他原先的设想，扪心自问，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不外乎是早日成家立业，至于其他政治理想，他连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有。想到成家立业，他心中立刻浮现出杨宝珠的身影，他不禁低下头，嘴角微微一笑。
“怎么？想到杨小姐了吗？”刘英杰取笑道。
陈守正惊道：“有那么明显？”冲口而出之后，他自觉十分羞赧，一张脸涨的通红。
刘英杰“嗯”了一声：“杨小姐人很好，又很漂亮，谁不想到她那才是奇怪。”
陈守正本想问难道你也想到她了吗？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毕竟刘英杰是他的顶头上司，这样调侃上级总不好。等到他回到闸北家里，刚进门就看到陈翠如正在厨房里忙活，餐桌上放着一盘片皮鸭还没开口，就看到杜侃笑嘻嘻地从内里走出来：“小闸北，你回来啦？我们都听说了，你是解救费神父的大功臣啊！张老板指名道姓表扬你，那个郑敏的脸色哟，真是活活笑死我。”
陈守正白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吃鸭子，还买片皮鸭过来。”
杜侃瞧了眼厨房，笑道：“可是翠如喜欢吃呀！”
两人正说话间，听到陈翠如叫了一声：“唐大哥，你回来啦？今天过来吃晚饭吧？我哥哥也回来了呢！”
陈守正走到门外，只见唐枫站在厨房口，面有忧色，愁容满面：“谢谢你，翠如。不过我不吃饭了，我有话和阿正说。”
唐枫拉着陈守正来到弄堂外，低声说道：“自从城隍庙失火之后，那些难民都去了冰蝉舞台，现在都挤不下了。”
陈守正叹了口气，问道：“大哥，你们去看过小东门那边了吗？”
唐枫道：“我带人去你说的那个地址看过了，人去楼空。听周围邻居说，这里本是白鹤门总部，现在好像搬去了虹口那里。那是日本人的地方，我们不方便去。”
陈守正皱眉道：“不晓得我姆妈是不是生我的气，前晚我一气之下，将塑像和香炉都给砸了。”
唐枫摇摇头：“陈家姆妈很疼你，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她向来虔诚，很难保证不会再次接触。”
“唉！”陈守正叹气道：“只能提醒翠如多多注意。”
唐枫苦笑道：“那些难民是真的苦，说不定很快连冰蝉舞台都不能住了。”
陈守正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莫非顾老板有事？”
“最近顾老板惹上了麻烦事。琳琅百货公司的老板卫平江看中了冰蝉舞台这块地，想要吃下来开一家新的百货公司，就连名字都想好了，叫做‘新安百货’。”唐枫苦着脸：“顾老板当然不答应，但是卫平江背后有法国人撑腰，工部局还打算强拆，现在僵持着，很是麻烦。”
陈守正怒道：“这个卫平江真是蛮横，一会要除掉舞女，一会又要霸占冰蝉舞台，他真当没有王法不成！”
唐枫仰头看了看天空，悠悠道：“说不定，他当真能一手遮天。除非。”
陈守正问道：“除非什么？”
唐枫道：“除非有一个同样有法国人撑腰的强人愿意和他斗一斗。”
陈守正想了想：“你是说。贺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