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东风不管琵琶怨1
我则恭顺道:“有劳陛下惦记。”
他负手而立,沉吟了一下,却似乎是无话可说,便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无比,却毅然转身进入轿子。我眼见他天青色身影闪入轿中,那一顶明黄小轿稳稳抬起,又缓缓离去,心中空空落落,似是惆怅,却也似是庆幸,自己都说不出这是怎样的情感。院内阳光甚好,照在身上甚是绵软温热,我却慢慢绽开一丝苦笑。
是啊,又一个计谋开始。我煞费苦心,步步为营,一个一个设局,却早忘记我只是一个心肠僵硬如铁的设局人,哪里能拥有纯真无暇的感情。哪怕是单纯的回忆,也都是奢望而已。
而萧承弈,对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我连年少时的玩伴都能够利用,想必是冰冷到底了罢。昔年那个真诚惬意的清歌,早褪去了江湖儿女的爽朗明快,将一个个华美而虚伪的面具戴在脸上。旁人瞧不见我,我有的时候,也瞧不清自己了。
我这般想,只怕萧承弈亦是如此想我。经历了后宫无数妃嫔,他印象中只怕早已失去那个白衣女孩的身影。而博陵郡主,从前张扬跋扈,目不识丁,现下突然长进,堪当助手,却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太后将我当做棋子,萧承弈将我当做棋子。
而我何尝不是将他们当做棋子?
这盘棋局,却是波起云涌。因我们下的棋子非同寻常,乃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与柔软的心灵。谁先心软,谁必将满盘皆输。谁能将心肠硬到底,便赢得了最后的一切,富贵荣华、权势名声。
只是我们都忘了,我们本是亲人。我们本有着血脉的联系,却要相互厮杀,直到对手千疮百孔,灰飞烟灭。
忽然心惊。这样下去,是否会终有一日,我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将那冷漠虚假的面具当做我本来的面孔?
就像太后一样,深陷在不知名的仇恨中忘却了本心与自我,甚至对骨肉至亲都痛下杀手,最后落得孤家寡人,还不忘算计身边仅存的贴心人。
是谁在扶我,我回神过来,看到甘棠圆圆的脸蛋虽挂了微笑,却有不易察觉的几分哀伤,心中更是不忍。为了我的所谓大计,便要利用这样多的人么?他们本来不必因我这般隐忍,过这样耽惊受怕的日子。
甘棠虽然为太后做事,但查其神色,却也有心向我,只怕是太后用家人威胁,才迫使她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从前博陵郡主任性野蛮,想必身为贴身侍女,她也受过不少苦楚。
便对甘棠道:“我如今大好,今日便去向太后辞行罢,你且进去收拾一番,咱们这便回宫去。”
向太后辞行比料想中顺利,想必太后和我“推心置腹”一把,心内也是烦恼厌恶,便爽快的应了。待我回来时,甘棠已将一切都打点妥帖。她一边指挥了小宫女搬运,一边小心翼翼问我:“郡主,怎么这般匆忙要回府?”
我扶了她的手上车,淡淡笑道:“宫中烦腻了,还是府中自在。”甘棠见我不欲多说,便乖顺的随我上车。
说话间,马车缓缓启动。宫门外一向有侍卫巡视,今日却不同于往日,侍卫较之以往,增加了一倍还多。甘棠注意到我的视线,轻轻笑道:“郡主有所不知,端惠长公主的驸马孙将军如今升至提督统领了。那边那位四十出头,紫黑脸庞的,便是他。前些日子郡主遇刺,是原先的统领失职,太后便荐了孙将军。出了这样大事,内宫安保更加严谨,增加了一倍的侍卫呢。”
提督统领是京中的正二品武官,掌管内宫的治安。官职虽不甚高,却因掌握皇宫中的侍卫,守护内宫安定,因此职权不小。孙少英甫回京不到一月便拿到了这样炙手可热的官位,可见他的靠山雄厚。如此说来,太后的人掌管了皇宫守卫,只怕萧承弈此刻应当无比头疼罢。
怪不得萧承弈这般匆忙答应了与我联手,只怕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心中微微好笑,却更多悲伤。我懒懒道:“甘棠,你多大了,家中还有什么人?”
甘棠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奴婢今年二十有五了,家里……并无旁人。”
我淡淡一笑,不再多话。只管闭目养神不提。
因流血过多,我又折腾了一夜,靠在马车上只觉昏昏沉沉,肩头上的伤口痛的麻木,整条手臂几乎不能动弹。身子虽懈怠,脑中种种念头却不时盘旋,搅得我头痛欲裂。萧承弈、林太后、长公主、嘉嫔……一个个的面孔都似乎变得狰狞可怖,向我扑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甘棠轻声唤我道:“郡主且醒一醒,咱们回府啦。”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还未答话,便觉一阵隐隐的药香扑面而来。果然是落葵冲上了马车,一把拉了我的手,急切道:“郡主……”
却是在看到甘棠那一瞬生生收了口,做出文雅的样子微微笑道:“甘棠姐姐,这些日子麻烦你照料郡主。”
我暗中使劲握了她的手,慢慢下了马车。只觉车外阳光灿烂明艳,却晃得人眼晕,几乎要站立不住。幸得甘棠与落葵左右扶持,否则怕要晕倒于地。只是神智却在看向前方时顿时变为清明,几乎疲软的身躯也有了力气。
四月明媚春色中,他独一身白衣,飘飘然立于柳绿花红之中。
和煦的春风拂过我的长发,也飘扬起他的衣摆。他略微瘦削却不失风度的脸颊被淡金色的阳光细细渲染,更觉俊美无暇。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轻轻含了几丝笑意,明亮璀璨使人过目难忘。
恰如春风般和润温柔,却也比春风多了一分睿智沉稳。
他慢慢向我走来,唇角的笑意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凝固。
我向他轻轻绽放一个微笑,示意我安好。我与他这一分别,便是月余,虽则分离,但是每日松音等人往返为我们传递信笺物品,联络却是一刻未断。我细细打量他,只觉他仿佛更虚弱,漆黑深幽的眸子却一如既往的熠熠生辉。虽然从前常常有分离,却不知为何,这一次却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然而只是四目相接,便觉心中沉沉的瓷实稳当,似乎我面前的他,是整个的天地。
落葵看了甘棠一眼,方笑道:“郡主,这一位是晋中柳毓公子,因仰慕郡主美名,特来拜访的。”
我向他道:“幸会。”说着,又在扶住落葵的手上加了一把劲,落葵知会,便向甘棠笑道:“郡主一路劳顿,甘棠姐姐同我扶郡主回房安歇罢。”
甘棠微微一笑道:“我还要看顾郡主行李搬放,便劳烦妹妹伺候郡主了。”说了,径自走开去招呼搬运。我自太后宫中带来不少赏赐,自是需要稳妥的人安排摆放。
一时走到我所居住的天香园,落葵便兴奋不已,笑道:“师姐你瞧,这十几天时间里,大公子和我将整个府邸都整理了一番,将那些不中用的仆人都处理了,寻了靠得住的人手,连账目都计算得清楚。一切琐事都料理停当,只等师姐你回来安排大小事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