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庐东街。
宣平侯府前。
“这位小哥,府中可有一位谢临谢公子?”
看门的侍卫瞥了一眼阶下的青衫男子,心中细细考量着。
那谢临公子乃是侯府如今的红人。
只因不日前,侯爷夫妇在回安庐的途中,遇上了沙盗。那沙盗最是刁滑,尤其擅长在其地盘施展鬼魅之术,侯爷夫妇险些困在那沙阵中出不来,幸得那谢临公子搭救才死里逃生。
如今那谢临公子便住在府中,有着侯爷夫妇的面子在,任是谁也怠慢不得。
那侍卫见那男子身着布衣,轻蔑之情毫不掩饰,只撇了撇嘴,并未搭理他。
这谢临公子才刚到安庐,哪来的什么相识,这人便又是个打秋风的。
那青衫男子见他并不搭理,倒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笑,塞了锭银子在他手中道:“我乃是这谢临公子旧时好友,不日前得知他到了安庐遂来拜访。我自是知晓如今谢临今非昔比,我却是不可攀及的,何奈旧时情谊犹在。这着实是有要事相商,耽误了怕是不好,这点子心意还请笑纳,烦请小哥通传下。”
那侍卫思量了片刻,想着若真是谢临公子旧识,自己怕也是耽搁不起的,遂去通报了。
……
府中来人通报之时,他正端坐在案前自己与自己对弈,正当苦思冥想之时被人打断,他有些不悦。
他将手中所执的棋子重新放入棋篓中,取过一方帕子细细擦拭了手指,道:“且将人请进来罢。”
这才得了消息两日,便寻来了,就如此迫不及待吗?
估约是因着这侯府曲曲绕绕尤为费时,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辰,那人才来到谢临的面前。
谢临挥挥手,便将那些下人都遣退了。
那青衫男子将门窗都阖上,见闲杂人等皆已退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拜见五皇子。”
谢临面无表情,伸出揉了揉眉心,良久才道:“起身罢。”
那青衫男子遂起身,却仍是低眉顺目模样,开口道:“赵姬娘娘命屠何等人助殿下成事,不知可曾顺利?”
自是顺利的,不然他怎能轻而易举的救下宣平候,又成功跻身宣平候府。
母妃这个决策可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
青衫男子见他不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惹他不快,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想来自是顺利的,”谢临冷笑一声道,“本王能活着到这安庐,应当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吧?”
那青衫男子吓得面色惨白,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若是家兄有……有哪处……哪处不周到,还请殿下看在赵姬娘娘面子上莫要……莫要怪罪……”
谢临面无表情,阴鸷地看着他:“你可知本王险些丧生在你家兄长的沙阵中?”
青衫男子冷汗涔涔,身子瘫软在地上,竟是不敢直视谢临。
“家兄不知……不知是殿下,才这般……这般……”
那沙地本就许多过路的商贾人户,那日宣平候自是人马众多,五皇子又未曾带着侍从,恐怕自己那傻哥哥是将他认作宣平候一伍了。
谢临似是怒极了,额间青筋暴起,那平日白皙的面容此时看来尤为可怖。他径直走到堂下,一脚将那青衫男子踹翻在地,白鹿绒地长靴踏在那人肩上。
“你们屠家世代便都是这般为赵家做事的?那日若不是本王亮了那红玉髓,怕是被那沙阵中的旋风裹得连尸骨都不剩了罢?”
那男子被他踩在脚下,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五皇子本就性情冷淡,听说平日连西晋王的话都不甚入耳,如今已然动怒,自己若是不小心些,怕是连赵姬也保不住这全家老小了。
“殿下息怒,我那兄长……虽……虽有些过失,但对赵氏一族,也是……也是忠心耿耿啊。还望殿下……切莫为了我们这些微薄之人,毁了这些天来的成效啊,切莫让赵姬娘娘担忧啊……”
切莫让赵姬娘娘担忧?
母妃会担忧自己在北梁的处境吗?想是不会吧?
忽地想起,他出西晋国门之时,阿娘也未曾来送他。
饶是他这般凉薄寡性之人,心中也是有些不平的。可母妃前夜与他说的话,仿佛犹在耳畔。
“九陵啊,你要记着你是西晋的皇子啊,即便不为你皇兄,也该是为了西晋走这一遭。”
女子俯在案前,那茭白灯罩中的烛火跳跃着,泛着微弱的光,印在她白皙的脸庞上,说不出的暖意。
她伸出洁白纤细的手,掌上是一条红玉髓挂件,她说:“你带着这物件儿便可联系那暗中之人,切记不要暴露了身份,即便暴露了,也应自己一力承担。”
那红玉髓的珠子在她掌中泛着莹莹的光,可她姣好的眉眼中无半点爱意,口中说出的话也是令人心寒。
仿佛从他记事起,母妃就对他不甚在意,不论他做了什么,哪怕是闯了祸,她也都是淡淡的。
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却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宠爱。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出众,所以才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他便加倍用功,努力学习功课,练习骑射。有时刚练完骑射,手掌被磨起了血泡,待握笔练字时便痛的龇牙咧嘴。即便是这样,他也暗自忍耐着,心想着一定不能让母妃失望。
终于有一天他狩猎之时得了父皇赞赏,父皇奖励给他一副长弓,他高兴极了。连那狩猎时穿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更换,便直奔后庭宫苑。
他也想让母妃夸夸他。
可他还未踏进那座宫室,便瞧见了二哥在里面。二哥站在案前,仿佛在给母妃讲述着狩猎时的趣事儿。而她半蹲着听他说着,面上带着笑容,不忘携了帕子为他辗去额间沁出的汗珠。
他站在门口,却是呆了。
这般的情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母慈子孝吧。
他们终于发现他站在门前,二哥招手让他进去,他正想应,却听见母妃说:“你怎的还穿着狩猎时的衣衫,那血腥味还尚在身上呢,先去洗漱再来罢。”
他愣住了,她方才的笑容可掬仿似是假的一般,此刻只冷冷地瞧着他,像是在看什么厌恶至极的东西一般。
他默默地捏紧了手中的弓炳,虎口处的血泡碾得生疼,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般。
明明二哥也穿着那衣衫,明明自己才是受父皇赞赏的那个,明明……
他也是她的儿子。
同样都是她的儿子,无论他做什么,都比不上二哥,也得不了她半分怜爱。他不是没想过或许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可再三确认,问遍了宫里的教养嬷嬷,甚至太医。
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而后他终于释怀,她就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仅此而已,无关血脉,无关其他。
她嫌脏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衣衫,而是他这个人。
出宫前夜仅有的那一丝丝温情,也只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来北梁,心甘情愿的成为二哥的一枚棋子。只有这样,她的儿子才能稳固太子之位啊。
他想这便是他对母妃唯一的价值了吧。
谢临收回冗长的思绪,斜撇了那青衫男子一眼,终是松开了脚。
“昨日那伙马贼也是你们的人?”
“是……是先前收靡的。”那男子撑着爬起,低垂着眉眼有些战栗。
这传说中的五皇子果真如传闻中一般,自己日后可一定要谨言慎行,方才可以保住性命。
“杀了。”谢临倚在榻上,把玩着颈间的白玉髓,十分慵懒。
那马贼怕是已然知晓了些什么,如不除去,后患无穷。
“……”那青衫男子惊得抬了头,对上了谢临的目光,慌忙移开,只得道:“……是。”
这般谈笑间便随意取了一众人性命,实在是令人可怖。想到这里,那男子汗如雨下。
“不必跪着了。”
那青山男子闻言终于起身,恭敬地立在一旁。
“你还未告诉本王你姓甚名谁。”谢临摩挲着手中的红玉髓,长睫低垂,竟是看不清眼色。
“小人名叫……名叫屠何,”那男子咽咽口水,似乎是怕他不信任自己“我们屠家是世代效忠赵家的,殿下大可放心。”
世代效忠?
那便更加信不得,毕竟这赵家是二哥的赵家,可不是他的。
谢临勾勾唇,道:“本王知晓了,日后若是有什么事,在城中那家酒肆寻那伙计便可联系我了。”
“是,”屠何鞠身道,“小人无事必不会叨扰殿下的,昨日赵姬娘娘给小人下了新的指示,让小人传达给殿下。”
说着屠何从修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谢临。
谢临将那字条拆开,那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吾儿九陵,取信沈靖,留与侯府,另有筹谋。
他看完将那字条折了一下,扔进那灯罩中,那烛火跳跃了几下,字条便了无痕迹。
谢九陵瞧着那跳动的烛火,到底是有了几分喜色:“我已然知晓,你便退下吧。记得告知你家兄长我已然化名,切莫在这件事上也出了差错。”
屠何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谢九陵却是瞧着那烛光,摸了摸颈间的红玉髓。
这是他唯一拥有的母妃的物件儿。
哪怕她当初给他这物件儿并无爱意,他也是将这挂坠贴身带着的。
吾儿九陵……吾儿九陵……
吾儿……
他一遍遍地想着,哪怕她再不喜欢他,她也是承认他是她儿子的。
这也是好的。
他眼底几乎微不可见的闪过一丝暖意。
摸着那颈间的红玉髓,他像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将那挂坠取下来,寻了个锦盒安置起来。
那日的女子一眼便能看穿他是西晋人,这玉髓怕是带不得,下次再不慎显露了,怕是就没这般简单了。
想到这,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女子粉团儿般的脸蛋,还有那一捧栗子。
他眯了眯眼,他定是要弄清这女子的来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