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的灿灿日光一如十年前,教他天旋地转,人去楼空的锥心之痛十年前后辨不清孰轻孰重,他再次伏在尖利的沙砾上,那人明丽的笑靥早已模糊,那日火红的石榴花似一滴滴血泪充斥在他的眼中,一阵冰凉从脊骨蜿蜒到了脖颈,将咽喉锁死,他因窒息在尘埃里翻滚,光洁的额上划出了极细的血痕。
他的鼻尖忽地触碰到一片柔软,破絮上女子特有的淡淡缱绻的气息沁入了鼻内,他惊记起那峭厉狭长的双眸是女子的一双眉目,霎时如坠冰窖。
苏凭在朝中尚有根基,未必不能同孙必周旋。只是此番苏凭重伤在身,若是教孙必知晓了她为女子,先莫说日后牵涉甚广,但是眼前,棰楚加身倒还罢了,若受辱于人手,她……
季彣只觉脑中嗡然作响,凄声喊着:“子托!”便从地上翻起,夺门而出。
“世彧!”
季彣浑身僵在原地,虚弱而熟识的唤声自身后来,他怔然回望,金漆剥落的佛面上依旧是超脱苦海的悯笑,击木的闷声又传入了耳中,他方信不是自己失了神智,灵光乍现,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了佛像后,终是见到了因磨损太过,崩裂的木胎中,苏凭露出的半张面孔。
季彣几欲泫泣而下,将苏凭小心从木胎中拉出来,教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便慌忙去摸她的脉。苏凭轻轻握住他抖得如筛糠般的指尖:“无妨。”
季彣看她面上的惨白,另一只手扶上她的肩头,咬牙道:“你若出了差错,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苏凭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难以抑制的颤抖,轻声道:“我纵使负了伤,但允州府兵入山搜查之时,人马喧哗,数里可闻,又拿得住什么要犯。再者,敌明我暗,崡谷幽深,即便有心拿我都未必得逞,何况如此大海捞针。”
季彣忽觉不对,方欲开口问明光铠的下落,却被木胎里的一道冷光一闪,定睛一看,何止是明光铠,素日里二人的换洗衣物,膳食器皿皆在木胎之内。季彣嗔目结舌,缓了半日,方开口道:“内室凌乱,是你的手笔?”
苏凭狭长的眸子里浮上了一丝得意:“既是荒庙,便要有个荒庙的模样。”
季彣长出一口气,喃喃道:“竟是我虚惊一场。”他惊魂未定地垂首,恰与她抬起的目光交错,闪过的却是方才这小半个时辰的跌宕,一时之间也不知这一场劫后余生是欣喜还是可笑。二人定定相视,也不知是哪一个先闷声发笑,最后齐齐在这一塌糊涂、狼狈至极的绝地笑得前仰后合。
待笑够了,季彣半倚在土坯墙上,苏凭任他揣着,将连月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丢的一干二净,就浸在千年老林积攒的浮尘里,后无追兵,前无艰险,现世安好,正当良时。
恍若如此。
季彣一拍苏凭的肩头:“闹了半天,你饿了吧?本想着去草市上抓药,能顺道带些新鲜吃食,不曾想过还有这么一出好戏,如今只能是再去河里抓鱼了。”他坐起的身影忽而一顿,苏凭半合的双眼朝他撇瞥了暼:“你日日抓鱼,那河也就几步远,你还怕那帮乌合之众将我掳走?”又漫不经心地指着木胎上的裂缝,“若他们真有杀回马枪的脑子,我再进去不就结了。”
季彣偏头认真思索了一番,觉得颇有道理,便将周遭几根寥落的枯草拢了拢,把苏凭小心安置好后,又叮嘱道:“你便在此处等我回来。”
他那神情宛如后巷里要糖画的稚子,教人发笑,无奈苏凭枕着这团破草竟也生出了积年不觉的惬意,提不起挖苦他的兴致,只淡淡应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