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亭,乃闻名京兆的金银玉器楼,上至王公,下至黎庶,一概不拒,自有分等,如此海纳百川故而根基牢固,巧匠云集,远非其他金银楼可比拟。
这日,伙计方开门迎客,一人身穿幂篱便踏入了门槛,,径直递了一块金玦到伙计眼前。伙计接过,到柜台后寻出了另一块金玦,二者合一,堪合无误。伙计敲了一下金铎,霎时一阵穿耳的声响,待重回清晨幽静时,他方笑道:“您要的玉如意,我们做好了,您上雅间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那人默然随伙计上楼,站立在刻着花开富贵的雕花门,已然闻得到花果香。那人独自推门而入,香气愈发浓郁。苏凭未着公服,一身青黑剑袖,皮弁束发,正斟了茶,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人将幂篱摘下,是寻常胡服打扮,像极来往边境的胡商。哥舒娜奇入座,品了一口清亮的茶水:“洞庭茶,大敬名茶之首。”
苏凭淡淡道:“礼尚往来罢了。”
哥舒娜奇似一面铜镜,倒映着苏凭冷肃:“上将军想知道些什么?”
“大敬的内应,何时联手的,如何联手的。”
“永泰二年,当时的左侯卫大将军朱胥率五千兵马与我月氏铁骑争夺允州,朱胥大败,被生擒入月氏军营半载,期间我也不知摩刹用了什么手段说服朱胥。之后便卖了个破绽教朱胥又被左侯卫抢了回去。总之永泰三年,我便领命来到凤城刺探京城与宫城两处布防,可只得了京城布防,上将军便察觉了,我只得作罢,连夜赶回月氏。”
“你回月氏后,摩刹十年都未有计策再入凤城,直至此次季御医金殿求亲,你们将计就计,重探布防。”苏凭在氤氲茶气中蹙眉,“信武侯可牵扯其中?”
哥舒娜奇沉思片刻:“与我们打交道的,一直是朱胥的手下,信武侯从未露过面。可朱胥是信武侯的亲信,我们一直以为朱胥肯联手,是信武侯的意思。”
苏凭就着杯沿抿了抿:“此事我会派人去查。只是摩刹要重新挑起两国战火,势必主动出击,你可知晓他究竟要谋取何处?”
“摩刹疑心颇重,此等大事,非要待箭在弦上之时才会知会我们。”哥舒娜奇低垂的双目陡然抬起,迎着苏凭的眼光,“但,若我回月氏,或许可以为上将军刺探一二。”
苏凭长眉一扬:“你此时回月氏,很难寻到托词。我会给你一张京城布防图,你再留一月便返回。”他顿了顿,又道:“你肯孤身付险,条件是什么?”
日光渐亮,打在窗上雕刻的石榴花上,映出一地深浅,哥舒娜奇侧目看这满室不见色彩的繁华,低声道:“只望上将军放我自由。”
苏凭一愣,斟酌良久,方问道:“姑娘如何到了如此地步?”
哥舒娜奇一笑,琥珀色的眼底却露了讥讽:“上将军是如何,我便是如何。只不过上将军得遇明主,我遇的是暴君罢了。命中便是要刺探密辛、杀人灭口,如此得过且过也未尝不好。十年前逢场作戏,自以为潇洒;十年后便得了报应,应验此身。那一份凉薄他敝帚自珍,石榴成林,金殿求亲,我尚自诩超脱,直看到上将军那句‘君父离弃其子’,方知已身陷其中,已当不得一件利器,被弃之日不远矣。”
苏凭蓦然眼见这女子双目噙泪:“我只求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当一回人。”
“你今日摘了树上的石榴么?”季彣抓起一个石榴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举到哥舒娜奇眼前,“尝一尝,自家种的,是不是比别处甜一些?”
哥舒娜奇往嘴里送了一粒,轻轻颔首:“是甜的。”
季彣喜笑颜开:“毕竟经了我的手,自然不同。”
哥舒娜奇忽道:“世彧,我要回一趟月氏。”
季彣手中另一半石榴登时落地,他脑中五雷轰顶一般,口不能言,只得望着籽粒铺就了的一地火红。
哥舒娜奇平淡如云:“我知而今六礼已过了四礼,故而请期之前我必须回去一趟。至于缘由,待我回来,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静静看着料想中的惊异、不解、恼恨在他和煦的眉目间升起、扩散、再竭力压抑,他咬紧牙关,方得了气力问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她安然一笑:“瞒着你,总归好过欺骗你。我明日便动身,将事情料理完,必定坦诚相待。你若等不得那时,便……”
“便如何?”
他的声音穿过隐约的果香,却干涩得嘶哑。她终是不忍再言,只道:“届时,你我何去何从,自有分晓。”
“其实凉州一线不成问题,即便我们的人手不够,也可上奏陛下,调动南衙兵马。此事的七寸,在哥舒能否逃出月氏。”祝昌星目耿耿,“虽是动用我们月氏所有的斥候,我这心里仍不踏实。”
苏凭负手而立:“成事在天,你我只能尽力一试。月氏的人埋伏得很深,此次不刺探,不暗杀,只不过逃出月氏,难度小得多。路线已再三确认,应该稳妥。”他望着天边红日的双目一垂,“若无意外。”
原先这季彣的宅院里曾有一个老仆,后因年迈,季彣放其返乡,颐养天年,只留一个小院供素日吃住。哥舒娜奇回来后,二人曾商量着再雇一二个婢子,成亲前一些家务琐事一起料理也别有意境。可今日,季彣自从听了她要回去的消息,面上愠色不消,草草用了晚饭便回了房,将一场残局彻底留与她收拾。
她借着最后一线余晖回屋,穿过那片石榴林,正是石榴成熟的季节。她走在繁盛枝叶的荫蔽中,那石榴本在眼前,她伸手去摘,方觉相隔甚远。她看着指尖与那滚圆的石榴的几寸的距离,蓦然一笑,便抬步继续向前。
她房中的灯竟亮着,心中不由笑自己多年游走于各色人等之间,真真假假,时日一长,连自己都骗过了。好不容易下定告知季彣的决心,居然局促得晨起时连灯都忘了吹,可真是越来越不济,以如此心思回月氏如何得了。
她摇摇头,推开房门,却恰巧见季彣将她的一件纱衣折好放进包袱,她诧异得一时间无法开口,他见她愣在门旁:“你不是明日便要动身么?今夜要好生休息,你的衣服我都替你收拾好了,你早些睡下。”将包袱系好,又道:“明晨动身前你想吃些什么?还是蝴蝶酥么?上次我们将糯米粉用完了,此番需得将糯米泡水磨粉,要早些备下,你……”
那女子从身后环住他,轻轻啜泣,教他强撑的镇定分崩离析。他任由泪水从双目里溢流而出:“我知你不肯言明,必是有极大的苦衷。你此番去,最多不过半载,十年我都等了,还怕这些时日么?你安心去,我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
她哽咽着允诺:“我一定回来。”
二人依偎的身影随着油灯轻晃,他的双手覆上了环在腰间她的双手,十指相扣,苦乐相通,他心中方求得一丝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