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春祭仍在东郊?”卢耽高声道,“上将军不是入宫去劝了么?”
苏凭身旁的明光铠闪着冷光,他道:“圣意已决,你我遵从便是。”
卢耽急道:“此乃社稷之事,岂由圣意孤行?何况利害我早已向上将军辩清,退万步而言,即便龙体得以保全,陛下体恤,不降罪于北衙,北衙也难逃失职之名。北衙本便担了个宠臣的名头,如此一来岂非雪上加霜?”
苏凭闻言按了军报,狭长的双目中的戾气一横,教卢耽满腹的牢骚皆成了胆战心惊,他道:“卢大将军的本家中大有在吏部以及中书省之人,若要功名,何苦委屈来我北衙?”他忽又一笑:“何况卢大将军年长我十载有余,坐镇北衙的又是我,罪责也好,骂名也罢,皆在于我,大将军如此体恤,倒教我感激涕零。”
入北衙者皆家世清白,无所根基,尤其提防着几个世家大族。永泰八年,圣心无意封卢夫人为后,方破例将卢耽自吏部郎中调为北衙卫中郎将,年过几载,虽升为大将军职,与今上仍隔了一层。其中缘由北衙上下心知肚明,碍了卢家的脸面,从未言明,教苏凭一语揭了出来,虽则恼怒,却苦于官低一级,失言在先,不好发作,只得冷笑道:“那便请上将军多多担待。”
苏凭笑笑道:“这个自然。”
他那棱角分明面孔上的笑意横看竖看皆是讥讽,卢耽着实耐不住,道一声告辞,拂袖出了正堂。
“祭坛处已然布置好了。”立春之日当真为东风解冻,祝昌开口语气中却透了寒气,“子托,如此真行得通么?”
枝杈积雪下方现了一丝绿意,苏凭道:“北衙诸将守在外侧,左右备身掌仪仗,你我也难晓燕子楼究竟动的什么心思,在戒备森严至极的祭礼上动手,只得以不变应万变。”见祝昌忧心忡忡,又道:“我已奏请陛下,随驾上祭坛,祭坛上一切有我。”
文武玄朱二色朝服,将这清净之地铺排得肃穆。满朝近千人的仪仗只余岐头履踩在积雪的沙沙之声。宁越身着希冕,纁裳曳在阶上,黼黻二纹熠熠生辉。过了多时,宁越方踏上祭坛,林外便有骚动之声。文武皆惊异侧目,不知这祭春大典如何此刻失了些许体面。
宁越侧身望向几丈之远的苏凭,迎着那四旒冕冠后探寻的双目,苏凭郑而重之地颔首轻拜。
宁越对另一侧的礼官使了个眼色,礼官即刻便开声压了压躁动的群臣。待重归肃静,宁越走向礼官,从其手中接过将待燔烧的牲玉,回身尚未行出几步,祭坛角落的司戈官,举起斧钺便冲了过来。
苏凭原以为,暗杀皆用暗器,只要北衙守住外侧,不引发混乱之下,祭坛上无论何种暗器,他皆挡得住。未料到燕子楼竟动得了左右备身府中的四色官,敢明目张胆地以斧钺行刺,非死士而不能为之。苏凭在祭坛的另一侧,宁越一身礼服繁重,难有还手之力,司戈官离宁越不过十丈,青霜破或许可以解围,但若晚半分,宁越便命丧当场,他冒不得这个险。
斧钺本便是重器,祭坛上无盾甲,还有何物抵挡得住?
坛下众臣皆呆若木鸡,只见苏凭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堪堪先司戈官一步赶至宁越身前,右手执青霜既不抬剑抵挡,亦不前刺制敌,只拼力使了一个反剑花,竟也破了甲,司戈官腹上即刻见了血。可即便腰腹是发力之处,司戈官已在地上蹬了好几步,腰腹负伤,力道不过减了三成,苏凭此举如同饮鸩止渴,一班武将大惊失色,万料不到苏凭竟出此下策。
是以,他们更料不到,苏凭借了反剑花的余力,在原地恰似雄鹰振翅前那般,大张双臂。
盘古立地天时,用的也是斧钺,虽则苏凭身子稍侧,后仰卸力,毕竟是可劈混沌之物,明光铠应声裂开,苏凭倒飞几步,正撞上了勉强回身的宁越,二人一齐倒在了地上。
“留活口!”
左右备身的其余侍卫终于赶到,司戈官腰腹负伤,此时插翅难逃,苏凭眼见侍卫斩下的刀口一顿,转而用刀背敲在了司戈官的颈上,心中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他方欲顾首查看宁越,胸口却剧痛难忍,他垂首,明光铠的裂痕中,汩汩鲜血成河,自宁越环着他的手中指缝间淌过,浸湿了玄色的锦缎衣。
他蓦然觉得这天地极静。
原来心安至此,便是尽头。
老天从来眷顾于他,六岁从军,十九拜将。定乾坤,杀贼寇,平纷乱,不负父命,不负君托。虽幼失恃怙,可大仇得报,君恩深重,师父慈善,同门友爱,或许世人应有的他无,但世人求索的他有。
文死谏,武死战。如此为君死,忠孝两全,正如他所愿,夫复何言。
他眼中立春的天朗气清已渐渐晦暗,强撑着最后一丝虚浮的气力,她极力远眺文臣末端,名册她一遍遍地翻看,她晓得他在此处。
她非神佛,她伤重时也曾命悬一线,她落魄时也曾倚靠那人的胸膛,也曾贪恋同榻而眠的安然。他将鱼羹喂至唇边时,她也曾动容;他一声“夫人”脱口而出时,她也曾慌乱;他暗室中的接近,她也曾退缩;他良人在侧、琴瑟和谐时,她也曾移开双目,难以多看。
那些纷繁难解的念头在夜深人静、军报掩面时,也许曾经浮现。可她这如快马加鞭的一生中,却无暇歇步,慎重思量一星半点。
而今,他恨也好,怨也罢,那些缠绵、纠葛不清的过往,终只成他一人的心事,再与她无关。
空中云霞的边缘已敌不住血色的侵袭,晕染出大片的猩红,她闭目,任自己再度倒在无边血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