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荒寺坐落在群山万壑之中,四处皆是景致。时值夏至,漫山遍野地开满了栀子花,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绿意葱茏中,洁白的栀子点缀其间,犹如冬日的一场初雪,在眼眸里点下了一串惊喜的微叹。山中的栀子花,大而洁白,错落有致,清香仿佛涤荡了四肢百骸,也拂去了心头连日的阴霾。
季彣见苏凭刚厉的眉目也染了笑意,心中一时喜不自胜:“上将军出身达州,在京师已久,再见这栀子,想必如遇故人。”
崡谷终归是他乡,可这满目的洁白何尝又不是云山上的盛景,只可惜物是人非,苏凭心中感慨,轻声念道:“有美当阶树,霜露未能移。”
季彣接道:“金蕡发朱采,映日以离离。”
“幸赖夕阳下,余景及两支。”
“还思照绿水,君阶无曲池。”
“余容未能已,晚实犹见奇。”
“复留倾筐德,君恩信未赀。”
二人互为对答,苏凭眼中忽又多了几分孺慕,复又念道:“君恩信未赀。”
季彣扶着苏凭向前走了几步,地势骤然开朗,一水萦纡自眼前淙淙而过,他道:“听闻当年陛下亲自将上将军托付于北衙中,赐名为凭。上将军十七岁执掌北衙时,又赐字子托,其中寄望倚重可见一斑,此等君臣,真教天下人羡艳。”
苏凭向东遥望:“凭之今日,无一不是陛下所恩赐,是以凭一身一命皆系于陛下。”她侧目看了季彣面上温润的神情,问道:“你虽在太医署是出了名的天赋异禀,但得陛下如此信任,其中必有缘由。”
季彣未加避讳:“永泰八年时,孝敬皇后仙逝不久,太子殿下便肺部染疾。症状虽不重,但殿下思虑太过,恐伤其肺腑,下官便日日陪在殿下身边,不想竟也投缘,偶得圣恩,不过机缘巧合罢了。”
苏凭淡淡道:“你过谦了。陛下对你青眼相加,你自有过人之处。”
季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半晌回神,方笑道:“谢上将军称赞。”
苏凭见他如孩童般窃喜,寥寥颔首以作敷衍,谁知季彣的笑意竟如江河决堤一般,极力抿唇也收拾不住,不由蹙眉问道:“怎么?”
季彣眉眼俱弯:“上将军少而有为,在一众男儿中虽稍显瘦弱,但其威严无人可比。莫说几多权贵有攀亲之意,京中寻常人家的妙龄女子芳心暗许者亦不在少数。下官记得,永泰五年时,上将军率军抄了一家逼良为娼的舞坊。那坊主恼羞成怒竟将一女子从高楼上推下,上将军飞身相救,不想那竟是舞坊的魁首,名唤林娘,更不曾想林娘就此便对上将军情根深种。谁知上将军不久便同陛下南巡,一去经年。林娘在凤城苦等上将军归来,日日前去北衙衙署只求见上将军一面,风雨不改,又是半载,却只等得上将军出来发了一场此生不娶的重誓。而后林娘便心如死灰,遁入空门。”
苏凭听了这许久的旧事,单哼了一声:“这些事,你记得倒清楚。”
季彣依旧笑道:“上将军行事恭俭,此等风流韵事坊间自然盛传。当时只道上将军心狠,而今看来,着实为难于上将军了。”
苏凭睨了他一眼:“为难算不上,林娘一事之后,我门前清静不少。”沉吟半晌,又道:“林娘形容俱佳,心思玲珑,可惜欠些眼光,竟痴心于我。永泰五年时,她也不过二八年华,却已误入风尘四载,饱受折磨,又为我神思俱伤,只怕是认定了世间男儿皆薄幸,此后青灯古佛相伴,未尝不好。”忽又话锋一转:“不过季御医竟会年近而立仍是家室未齐,才是教人惊讶。”
季彣轻叹一声:“下官每日奔走之处无一不是显赫之地,下官自知卑微,不敢有攀附之心。”
苏凭挑着眉道:“连我都晓得有不少宫娥日日盼着你来。”
季彣连连摆手:“上将军莫要说笑。在宫中,多看一眼恐怕便是牵引祸端,下官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苏凭乐得看他局促,目光追随着一只素蝶在重重花叶间穿梭,又听得季彣轻轻唤了一声:“上将军。”苏凭低声应了,等了许久也未见下文,方要侧目一探,季彣便道:“只是不知来日下官还可否与上将军共赏这大好山河。”
苏凭一怔。青碧江水中,比她高上半头的那人因弓着身而与她平齐。
二人虽计划周密,可世事难料、前路未卜,走错半步便是尸骨无存。在此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之间,泠泠江水中的身影并肩而立,竟也生出了几分唇齿相依之感。
苏凭抬目,眼前满是葱茏:“待得此事圆满,若你我尚能保全此身,凭定与君重游故地,以贺再生之喜。”
季彣心中惊讶,再看她无喜无悲的面容,不禁悯然。他抬手加额,苏凭依旧望着这荣荣夏景,没有回头,只轻轻托住了他方要拜下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