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暑期渐近,士心开始筹划假期安排。
暑假差不多有两个月,他已经安排了不少事情。他计划放假立即回家,带母亲看病,然后回来忙活最大的事——打工。五十多天的悠长假期对他而言寸金寸光阴,一天都不能浪费。
复习的间隙里,他照例寻觅合适的工作。这段时间准备应考,除了一份家教他没做其它工作,上学期英语挂科令他不敢再心存侥幸。相对轻闲的生活令身体暂得休养,他觉得精气神儿在身体里荡漾充盈,这是好现象,身体好了,他顺利完成假期计划就多了份保障。
光头马一好些日子没来,这天忽然跑来非拉着他去吃牛肉面,吃了整整一学期豆芽白菜的士心几乎忘了学校还有家地道的牛肉面馆,便跟马一去了。
面馆师傅们跟马一稔熟,马一伸出手指打了个OK手势,不多会有人端来四大碗面。
马一瞧瞧四碗面,又瞅瞅那人,问道:“什么意思?老规矩,三碗!”
面馆师傅笑道:“没错啊,你三碗,他一碗,正好嘛!”
马一朝他挥手道:“你大爷!快去,再弄两碗。别看他瘦瘠麻杆,人瘦仓库大!”
不到一刻钟,两人各自吞下三碗面,六个硕大空碗摆桌上,一个排队等面的南方小伙惊得长大嘴巴望着俩人和六个碗。窗口里边面匠师傅冲他喊:“嗨,你还要不要饭啦?”
南方学生回过神来:“你才要饭!”说完又忍不住回头望向俩人六个碗。
师傅笑着连连点头:“是,是,我错了。学生,你买不买?后边等着呢!”
“瞅啥瞅?你也弄三碗试试,准过瘾!”排男方学生后面的另一个男生笑着催,“赶紧。”
南方学生用目光蔑视了两个一气儿吃掉六碗牛肉面的北方饭桶,转过头去接面。
马一喝光碗里最后一点汤,用筷子拨弄着空碗,忽然情绪黯然。
“咋啦?撑着啦?”
“滚!我会撑着?再来三碗试试。”
端着碗到旁边桌刚要坐下的南方学生听马一这么说,手一哆嗦,手里的面碗掉到桌上,汤汁四溅。他愤愤瞪着马一,显然被惊着了。
马一瞥瞥那学生,对士心说自己两年没回家,再不回去,怕家里黄狗不让他进门了。
士心没想到向来逍遥的快乐青年马一居然也想家,不过他看得出马一大概缺钱,不好直接问他,就拉着他出了面馆,问他买没买票。
马一点了颗烟,说道:“你前些天不是刚还我一百多吗?我想打牌赢点儿买票,谁知那几个孙子串通好了坑我,一把豪华素七对就给我整光了,还欠了二十八。”
士心笑笑,不知道说啥。
马一有点不好意思:“真张不开嘴,你这么难……算了!直说吧。你要宽裕,先挪点儿给我,够买张票就行。没有也直说,我再想办法,实在没辙老子就搁这儿呆着,逍遥快活。”
士心叫马一先回去,他回宿舍拿了存折,去邮局给取了一百块钱送到马一宿舍。
“我攒了点钱,得给我妈看病,不然可以多匀你点。”
“知道。”马一接过钱拍拍他肩膀,“你是师弟,也是我哥,我老马服你!”
士心笑笑:“回去看看爹娘,指不定多想你呢!”
“嗨,想也白想,就我这点出息!老子要有你一半儿能耐,爹娘不知欢喜成啥样。不多说了,你注意身体,别嫌啰嗦。只顾挣钱,弄得病怏怏的,拎起来没二两重,走路轻飘飘像个娘儿们,老子瞅着都急,你爹娘看见了,不知道多心疼。”
马一点了根烟,递给士心一根。士心没接,他将烟放进烟盒,“这玩意儿不沾最好。我没本事挣钱,受不了那鸟气!穷得叮当响,一个月烟钱就得一百五,我们宿舍这帮孙子,一个个不买烟,老子买包烟不够发两圈。”
“少抽,最好不抽。没好处。”
“这你说得对,没好处也就算了,这玩意儿还坑人。我一穷二白,够得上无产阶级吧?申请个助学金吧,两回都让钱永强给否了。那孙子说我有钱买烟,算不上贫困。狗屁!老子不但贫困,还是赤贫!他就不想想,我那烟都赊来的,欠小卖部七八百呢!老子要吃饭,食堂给欠不?再说,助学金又不是他的,凭啥说不给就不给?”
士心听他说一口不很纯正的京片子,不由得乐。
马一看看士心,问道,“哎,你怎么不申请?一年一千呢,弄过来干点啥不好?我们宿舍脸上长撮毛那小子,连着拿两年,前几天刚买辆山地车,七百多啊!你那破车才多少?十块!”
“我领了几个月,不过前阵子取消了。”
“啥?取消了?谁这么缺德?又是钱永强那老鬼吧?”
“我自己要求的。同学里头比我困难的好几个,我不够条件。再说,我自己能挣钱。”
“刚才的话收回,你这不缺德,是美德。不过,你要都不够条件,老子敢拍脑门儿说咱学校再没第二个人够条件。就我们宿舍那小子,去年申请到了英东助学金,一千八呢!你知道那小子拿了钱干的头一件事是啥?”
“请大家搓一顿呗。”
“我操!要真那样,也没人说他。那小子一毛不拔,拿了奖学金他妈的给女朋友买了件连衣裙!西单商场买的,打完折还六百八!”
“啊?那他是不缺钱。”
马一拍着脑门说道:“谁说不是?这样的都够条件,你不够?”马一的牢骚把自己搞得很郁闷,吐个烟圈,说道:“谁拿不是拿?凭啥让他拿?下学期你再申请,准能批下来。”
士心点点头,经马一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确然可以再申请。
马一很满意,换个话题道:“我支你个招,肚子疼,抽根烟,保好!”
士心笑笑,马一问道:“不信?我跟你说,我平常胃疼头疼嗓子疼,脚丫疼,从不吃药,一包烟抽完,啥事儿没了!”他将烟头丢地上踩灭,“这天儿,你还穿这身,不捂得慌?快一年了吧?没见你换过衣裳。这中山装有说法儿?相好送的?”
“别扯淡,我妈给定做的。穿着精神,好看。”
“原来你也不要脸,这么自夸合适吗?你呀,不穿怕是更好看。”马一哈哈笑道,“我找两件短袖给你。”
马一不容士心推辞,叼着烟卷儿翻箱倒柜找衣服。士心听见马一刚才的话,忽然想到了阿灵。阿灵曾在他面前开玩笑自夸,他说阿灵厚脸皮,阿灵乐得笑,灿烂笑容犹在眼前,却不知阿灵如今怎样了。他惦念阿灵,不知天涯海角的阿灵是不是也这样惦念着他。
他低头看看中山装,洗得发白,衣襟上星星点点散着不太清晰的油点儿。这又让他想到了阿灵,那天给她买了红烧肉,阿灵因为他不肯吃,赌气将肉扔到梧桐树下,弄破了塑料袋,肉汁儿撒了他一身。想到阿灵,他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他忽然想到个问题: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大夏天穿着两年前做的衣裳。他每次写信总说伙食好,吃得饱,穿得暖,不缺钱,穿这身回去,肯定得穿帮。
马一翻出两件旧半袖丢给士心。士心接了T恤,说道:“下午我去买一件,咱这儿啥地方衣服便宜?你要不忙,带我去转转。”
马一笑道:“忙!我太忙了!我得打牌,枕头床单也得洗,一学期没洗过。还有,床底下那堆袜子结痂了,臭得我没法睡。还有,开学那会布置的论文到现在一字儿没写。你说,我是不是得日理万机?”
“成,我自己去。”
“你是得买件像样衣裳。学校北边,批发市场啥都有。顺便给我买几双袜子,奶奶的,开学刚买四十双,昨儿发现居然没一双干净,都床底下窝着。下学期说啥也要找个媳妇,给咱洗衣服,不然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士心一乐,正要开口,马一突然叫起来:“我操,我烟呢?快找,别给宿舍烧了!”
马一拉开衣柜找烟,士心也四处张望,不见踪影。刚才马一找衣服时手里的确拿着刚刚点着的香烟。他正左顾右盼,马一吸溜着鼻子慢慢朝他凑过来,将士心手里的T恤衫夺过来抖了抖,没见烟头,却吸着鼻子在士心周围闻起来。
士心闻到一股淡淡烤肉味,心中正纳闷,马一突然惊叫着抓起他的手。
“我靠!你……不疼啊?”半截香烟粘在士心手背,正滋滋冒烟,士心竟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