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秀珍后,一路顶着午后骄阳的炙烤,李铭终于来到了麟州城下。
此时入城的人流并不多,他将肩上挑着的两担蒸糕放了下来。幸亏箩筐上遮着白布,不然这细软的蒸糕可经不起赤轮曝晒。
“看仔细点!要是抓到那人,咱们这月的酒钱可就有了!”
“是啊...”
“喝酒算甚,青楼说不定也能去个几番!”
几个站在城门口检查入城百姓的卫兵交谈着。
在这排队的间隙,李铭瞟见城门旁边的石墙上,贴着一张醒目的通缉告示。
(天暄三十六年,二月二十二。正午时分,城中一八尺男子,身着布衣,背负弓具,公然撕毁榜文,适逢打更吏,仓皇而逃。现悬赏铜钱三贯,若得线索者速报官府。此人样貌如下:
麟州学政署宣)
李铭没想到,画像上的人面貌与自己极其相似。他害怕被人认出来,赶紧低下头,将眼眸匿于织帽之下。
“诶诶欸,到你了!”守卫朝他喊道。
李铭挑起担子,不缓不急地走了过去。
“快点!”另一个守卫喝道。他脸上汗涔涔的,不停地用扇子扇着风,看起来燥热难耐。
还有一个守卫正坐在板凳上歇息。
一番登记过后,李铭刚好要从他的身边路过。
“兵爷,尝尝小民做的蒸糕。”
见守卫一直盯着自己,李铭从箩筐中取出一块蒸糕递到他面前,企图消除他的疑虑。
“快滚进去,别耽误小爷我的时间!”
还好卫兵见李铭衣着像个农夫,一把将蒸糕甩在地上,并未细看他的容貌。于是他有惊无险地进入城中。
集市上行人无几,可好的摊位所剩不多。树荫之处尽被早来的市井小贩占据,剩出来的区域皆热气蒸腾。
李铭也不急于落脚,一直沿着街道东瞧西望。
良久过后,他终于发现了一块空荡的荫蔽之地。
“诶!那是俺的地盘!”
李铭正打算卸下担子,身后倏地响起一声叫喊。他回过头,一个推着竹篮车的小贩朝他走了过来。
“去去去!一边去!这是俺的地盘。”小贩驱赶道。
“怎么会是你的地盘?难道你之前就在这了?”李铭虽有些不服,但见小贩理直气壮的样子,还是出于礼貌地让开了。
“现在,就是俺的地盘了!”小贩得意洋洋地说道。
“好啊你...”李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集市上的市井小贩,皆怀有几分奸诈之心。李铭初来乍到,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水有多深。
他只好在一旁放下箩筐,不经意间,瞥见小贩揭开了竹篮车上的白布,发现里面也是蒸糕,只不过比自己做的要大些。
“哼,一会倒要比比看,谁的蒸糕卖得更好!”李铭心里暗自较劲。
但他们的竞争还未开始,得等到烈日收敛,方有赶集人陆续出来。
他蹲在太阳底下晒了两个多时辰后,往来集市的行人终于多了起来。
“卖凉糕哟!清爽可口的凉糕!”旁边的小贩突然扯开嗓子喊道,着实把李铭吓了一跳。
李铭见他自卖自夸的滑稽模样,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蔑笑。
想不到这声叫喊收效甚佳,一下子把路人都吸引了过来。
天热舌燥,行人们皱眉低目,凉糕二字就像一阵清风拂在他们脸上,顿时抖擞了精神。
“摊家,你这凉糕怎么卖?”
“一块,只要三文钱。”小贩比划着手势。
“给我来两块尝尝。”
“给俺也来几块...”
一行人将竹篮车围住,小贩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将擦汗的白巾挂上肩,两手只顾着收钱。
相比之下,李铭无人问津的沁香酥糕似乎不战而败。他略带羡意地盯着小贩收钱,递糕,找钱,再收钱...这个简单的环节,他竟百看不厌。连自己箩筐上盖着的白布,他也懒得揭开了。
等这波行人退去,他一块蒸糕也没卖出,旁边的小贩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三百二、三百三、...四百二...”
小贩将荷包里的铜钱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数着,越数越兴奋,一旁李铭也看得出神。这第一轮的较量,他就已经完全落在下风。
“还楞着干嘛?何不学他叫卖?”忘火生忽然发话。
“我堂堂一介书生,岂能学这市井俗人之伎俩?”
“那你还能有何机会,一会到了黄昏,集市可就闭散了!”
日光的威慑力随着时间流逝而衰退,集市上的人流愈来愈密。旁边的小贩又大声吆喝起来,更多的摊主也开始跟着叫卖。
内心经过一番纠缠后,李铭最终放下了书生的傲骨。
“沁...香...酥糕。”他感觉自己脸色羞红,声音也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声微,饭否?”
“不就是一层颜面吗?我不要也罢!”
“沁香酥糕!酥嫩香甜的沁香酥糕!”他高喊一声,仿佛竭尽全力,顿时将周围的路人都震慑住了。
小贩见李铭发狠,也不甘示弱地喊了起来。
“这是什么蒸糕?”有好奇的人走上前来问。
“沁香酥糕。”李铭揭开白布,蒸糕的芬香随即飘散出来。
“摊家,你这蒸糕又是如何卖?”一位在小贩的竹篮车前驻足的壮汉被吸引过来。
“一文钱一块。”李铭顿了几秒,脱口而出。
“一文钱?你这脑袋是被孔孟之道挖空了吗?”忘火生听后,惊诧得语气几乎颤抖。
”不错,不然怎能压下这旁边的摊家?”
“你这蠢瓜!沁香酥糕是一般蒸糕能比的吗?”忘火生似乎气得恨铁不成钢。
“欸,摊家你倒是收钱啊!”
壮汉拿着一文铜板,在李铭面前晃了半天,不耐烦地说道。
“奥奥...”李铭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接下铜钱,从箩筐里取出一块蒸糕。
“他马上就要入瘾了。”忘火生暗暗说道。
只见这位壮汉接过蒸糕,囫囵吞下去,脸上的焦躁蓦地消失,一副飘飘欲仙的愉悦神色取而代之。
“好...好吃!再给我来十块!”他又掏出十文铜板。
随后,集市上一个大汉站在路边猛吃蒸糕的景象,很快招引了行人们的注意。看似荒诞离奇,殊不知,这是才最完美的、最无声的揽客方式,胜过一切费尽口舌的叫卖花招。
俄顷局面全盘扭转,顾客们纷纷从小贩的竹篮车旁转移到了李铭的箩筐面前。
“我要十块蒸糕!”
“我要八块!”
“再给我来五块!”
“...”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巫术蛊惑了人们的心智,使他们忘乎一切地不断往嘴里塞着蒸糕,直至腹中的贮存空间告罄,方肯罢休。
太阳逐渐落山,日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大地上凉风阵阵,喻示着夜晚的薄寒即将到来。集市里人潮涌动,商贩和顾客们都在做着最后一番交易。
李铭旁边的小贩,已经因为生意冷清而收摊离去了。
此时,一位刚吃过晚膳的富家名媛来到集市上散步。
“哎,玲儿你看,那儿好热闹,咱们过去瞧瞧!”
“小姐你慢些...”
这是麟州四大家族之首——钱家的千金大小姐,钱妤与她的婢女玲儿。
李铭摊前围着的顾客换了一批又一批,箩筐里的蒸糕也慢慢见底。
“摊家,再来二十块蒸糕,我要带走!”
“俺再来十块!”
李铭数了数,箩筐里的蒸糕仅剩下三十余块。
钱妤将玲儿甩在身后,好不容易挤进了人堆里。
“摊家,你这蒸糕怎么卖?”她见众人都买,不禁也想尝尝。
这熟悉的声音莫非是...
李铭猛地抬头,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钱妤脸上的胭脂格外迷人,将她衬托得宛若天仙。
“是你?”钱妤似乎认出了李铭,但织帽遮着半张脸,她有些不敢确定。
“这位小姐是不是认错人了?蒸糕一文钱一块,不知小姐要几块?”李铭强装自若,笑着反问。
“奥奥,我看错了。劳烦摊家先给我拿一块尝尝。”钱妤尴尬地说道。她递过一文钱,脸上泛起了微红。
接过铜钱时,李铭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白皙的手。
“啊,失礼失礼...”还未等钱妤作出反应,他便连忙道歉。
“一个女人竟让你慌成这样,真没出息。”忘火生叹了口气。
“住嘴!”
接着,李铭小心翼翼将蒸糕递给了她。
钱妤尝了一块后,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然后竖起大拇指:
“好吃!我从未吃过如此酥软的蒸糕!”
这一笑,把李铭迷得神魂颠倒。
“还有多少?本小姐全都要了!”
“欸!你这人怎么这样?尝一块就罢了,还想全包?不知道先来后到?”
“就是啊!”
刚才那两个点了蒸糕的顾客见钱妤插队,十分不满。
李铭装作没有听见,将蒸糕悉数拿了出来,准备给她用白布包好。
“怎么?不乐意吗?本小姐有的是钱,这价钱我愿出十倍!都给我散开!本小姐全要了!”钱妤吼道。
围观的顾客见她如此野蛮,纷纷四散而去。
“给。”李铭将鼓鼓的一包袱蒸糕递给她。
“谢谢摊家!”她喜形于色,随即掏出一两银子伸到李铭手上。
“使不得!使不得!小的只按原价收费!”李铭急忙摆了摆手。
“拿着吧。”钱妤又笑了。
就像烈焰融化薄冰那样轻易,征服了他的心。
“小姐,时候不早了!”玲儿在不远处喊道。
“好嘞...”
李铭杵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揪住,回头一看,一个老头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老夫观察你很久了,你定是前日撕毁榜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