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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醉过知酒浓

她还是脆弱的,一捏就碎的,那个人,还是轻而易举地牵动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01

闹钟响的时候,江邑浔已经清醒了,睁着眼躺在床上等着天亮,即便前一晚喝多了,睡眠还是很浅,心里总是有事,挂在身上从异国带到了家乡。罢了,还是起来走走,她洗了个澡,耐心地涂抹着护肤品,她早度过了试图自我毁灭的初始阶段,现在她无法抚慰溃烂的心灵,那肉身还是要好好爱护的。

三百平的别墅,空荡荡的,早晨的清风翻动着纱帘,她下楼来,在厨房给自己泡了咖啡,烤了两片面包,简单对付了过去。出门,外面也是静的,只有清洁工人出门最早,穿着荧光色的工作服,沉默而又勤恳地劳作着。她在护城河边坐了坐,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想着自己当年是怎么有勇气站在河边的,哪怕只有一点不稳,她都极有可能栽下去。那个寒冷刺骨的冬夜,雪花漫天飞舞,路上鲜有行人,如果她栽下去,没有人救得了她。是从某个瞬间得到了自救吧,突然就觉醒过来,在寒冷中用披肩抱紧了自己。

她深呼吸,刚站起身,手机响了。

是失火案件的当事人黎夏。

“江记者,我是黎夏,你有时间吗?我想见见你。”

江邑浔沉默下来,台里已经明确下了禁令不许再跟进,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通过新闻报道来帮助黎夏,可是内心还残存着一点火星。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回答:“可以,但我们只能私下见面,你还愿意接受采访吗?”

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然后响起黎夏坚定的回答:“我没有退路了,我不想再被抓回去,江记者,你救救我……”

为了瞒住台里,江邑浔没有跟任何一个同事提起,这件事还是相当棘手,因为她自己暂时也并不清楚,采访回来能有什么用,电视播不了,上头又施压,很可能这一切都是徒劳。可她不愿看到一个女孩子绝望的眼睛,她知道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开车到电视台,她径自上楼到办公室,登陆内部系统平台,填了一个假的采访信息,然后偷偷登陆了欧朝光的账户审批通过,没一会儿,派车的短信就发到了手机上。她立刻下楼去设备处借摄像机,因为独自行动,她不方便带摄像记者,幸而曾经实习的时候扛过机器,还不至于太手生。

她拎着机器在电梯门口等着下楼,心里打着腹稿想着采访提纲,电梯门开,蒋易森赫然站在里面。她愣了会,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转过身背对着他。电梯门关上,蒋易森冷不丁开口:“出去采访?”

一个月还没过去,她理应还坐在办公室熟悉流程的。扫了眼电梯上往下降落的数字,直念着怎么那么慢,转过头来,她已经重新挂上了笑容:“蒋总好,我是给郑诚师兄送机器的,没有您的口谕,我哪儿能出去采访啊。”

蒋易森面无表情,仿佛早已识破她一脸的狡黠:“那你可要把机器看好了,小心点。”

这时电梯落地,门打开,他掠过她直接走了出去。江邑浔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信了她的话吗?还是?

不不不,他总不会好心默许她出去采访的,如果他知道自己是采访黎夏,肯定不会放行的。

走到大门口,环顾了一圈,采访车还没有到,她正准备打电话给司机师傅,一辆路虎滑行到她面前停了下来。车窗降下,蒋易森探出一只胳膊搭在窗口,看着她间断干脆地命令:“上来。”

“唉?”

“我带你去。”

江邑浔一时呆住了,忙不迭地挥手:“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是送机器的……”

“平台上的信息我已经删除了,没人知道你要干什么,”他皱起眉,似乎有些不耐烦,“快点上车。”

江邑浔半天找不到词来狡辩,眼下只好眼波一闪,弯腰钻上了车。那种感觉,不是尴尬,也不是羞愧,分明就像是一只洋洋自得的老鼠,最后还是被猫爪子懒洋洋地拍住。她闷在座椅上不再吭声,而身边的蒋易森也一直是冷冰冰的神情,他带着距离,并不打算任何交谈。

她索性扭头看向窗外,一闪而过的高楼和树木,似曾相识,她突然想到一句诗,风景旧曾谙,心下一惊,转头看了一眼蒋易森,诗的下一句便到了心头,何时更重游。

02

黎夏被转移了医院,门外也有人守着,她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和江邑浔成功地碰头。江邑浔提前带了自己的外套过来,帮她穿上的时候才发现她惊人得消瘦,手腕细得仿佛一掐就断。

“他不给你吃东西?”

她摇了摇头,眼神是灰的:“之前是天天有人送的,我绝食抗议,后来他就时常忘了,我有一顿没一顿,渐渐也就习惯了。我早就想死了,可是屋子里空荡荡的,就连指甲剪都被他带走了,如果不是那次他把打火机落下了,我也找不到机会。”

“好,你先保留体力,我带你去楼顶。”

她给她压上帽子,然后搀着她走出洗手间,门口守着的人正在相互抽烟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两人成功脱离。楼顶的平台上,蒋易森已经架好了机器,看到黎夏出来,问了声好便避开了,他怕自己在场,黎夏会有所顾忌。

江邑浔打开机器,然后拿着话筒坐到黎夏身边,柔声说道:“好了,有什么话想说的,你都告诉我吧。”

黎夏闭了闭眼,仿佛回忆起一段极其痛苦的往事,声音艰涩地慢慢开口:“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有一个深爱我的父亲,他怕我被欺骗,怕我被伤害,读书时代他都严格控制我的交友,男孩子更是不能过分接触,我以为他是担心我早恋,可是当我毕业后交第一个男友的时候,他把他赶出了门外。后来,我只要谈恋爱,他都第一个反对,之后愈演愈烈,不允许我和任何异性来往,怕我夜不归宿,便把我锁在家里。和他沟通没有任何作用,他满口都是为我好的谎言,直到一次酒醉,他差点、差点就要侵犯我……我拿烟灰缸砸破了他的头!”她沉默下来,努力平抑着情绪,“后来他也没有再过分的行为,只是把所有有危险的东西全部收走,江记者,我只是想当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和你们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想爱的人,为什么我就没有那个资格?他是不正常的,他不配当我爸爸!”

那些话像是毒刺一般反复地扎在江邑浔的心上,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黎光耀虽然没有像哥哥黎光辉一样投身商界,却也是一所高校艺术学院的教授,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私下怎么会有那样一张狰狞的脸?她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她脑海里的父亲,是会憨厚的笑,会愿意为女儿做任何事,会奉献自己一生也要自己的骨肉去寻找幸福的。

那才是一个爸爸。

她闭起眼睛,有泪水就要冲出眼眶,黎夏的话仿佛榔头垂在了她的胸口:“江记者,我多羡慕你们,多想有一个像你们那样的爸爸。”

可是黎夏,我早就没爸爸了。

那句话,她苦涩地咽回了肚子里。

回台后,她特意带电脑到了附近的咖啡厅,不敢被同事发觉。尽管一定程度上她得到了蒋易森的默认,但她知道阻力还在,她也不能连累他。手指在键盘上纷飞,她盯着电脑屏幕,专注地把采访手记整理成文字,可一闪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蒋易森的话,他说:“我不需要你伺候,你只要伺候好你自己的心就够了,想好要做什么,再想想要不要坚持,值不值得坚持。”

一股奇妙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他一早就是默许的,只是一直在等她做决定罢了。她仿佛得到了更大的勇气,整理完所有的稿件,她跑到了网吧,匿名在各大BBS上发布出来,点击确定的时候,她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仪式般的庄重。

尽管,她的IP迅速被封,所有的页面都被删除,网络清扫几乎是第一时间,但网络的流传是人为不可控的,那席卷而来的蝴蝶效应,让黎夏的事再次大范围地出现在公众视野,接着外地的媒体纷纷介入,即便郦江电视台一直承受压力无法报道,但,总算是大白天下了。即便没有指名道姓,黎光耀还是第一时间被停职彻查,但这一切都只是开始,江邑浔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处罚,黎夏想要自由,只能远远地逃开。

她离开的那天,江邑浔请了假,本想去送一送,却被拒绝了,黎夏担心她被发现。那天她在自己的房间待着,窗帘紧拉,没有开灯。其实事到如今,她也很是后怕,如果一个不小心被抓到把柄,她不仅仅自身难保,还会连累蒋易森,甚至是整个郦江电视台,但她心里却又有一点清楚,如果真的出事,蒋易森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他会护着她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这么坚信着。

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啊。

明明陌生得可怕,却又熟悉得让她心知肚明。

03

直到晚上,陈果然打来了电话,通知她晚上有活动,是迟到的迎新聚餐。她本想推辞,却耐不住一个孕妇的百般好劝,只好整理好情绪,化了淡妆,踩着高跟鞋优雅赴宴。

宴席上,大家免不了谈论黎夏的事,转念之间,新闻已成旧闻,江邑浔只默默地喝水吃菜,并未引起任何怀疑。蒋易森坐在领导的那一桌,时不时扭头朝他们这边看来,皱了皱眉,几次想要喊停,最后却只是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她的身上。

酒喝得越来越多,渐入佳境后,不知道谁突然提起了话头,大家纷纷聊起了江邑浔,问她在国外读书的事,问她有没有男朋友,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你们看,江记者长得是不是有点像依江啊?”

话音刚落,周围都沉静了下来,有人朝着说话的人示意眨眼,也有人纷纷去偷看一边的蒋易森。只见蒋易森原本正举着杯子应别人的敬酒,眼下却突然顿在那里,手指紧紧捏着酒杯,脸上的表情看得并不分明,接着,下一秒,他把杯中的酒全部灌进了嘴里。大家互相给了眼色,然后重新热络起气氛来,仿佛那个话题根本没有人提及,只有江邑浔,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依江是谁啊?”

有同事朝着她偷偷挥手,头不停地摇动着,身边的一个人凑过来,紧张兮兮地提醒:“别说了,那是蒋总的禁忌话题,嘘——”

江邑浔没有继续追问,摇着杯中的果汁,然后低头抿了一口。

那晚蒋易森喝得很多,平时很少会和他们这些下属畅饮的,但这次实在是意外。最先提起依江的同事一晚上都不敢再说话,仿佛知道死期不远,临别前主动献着殷勤,想要送蒋易森回家。后来还是他的助理陈果然站了出来:“我来送吧,这都是我的工作,你们要玩的继续去二场,放心有我呢。”

她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江邑浔拦住了她:“我去帮你们拦出租。”

陈果然跟着她到了路边:“你别介意啊。”

江邑浔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什么事,又介意什么呢?”

陈果然叹了一口气:“依江是蒋总以前的女朋友,都要结婚了的,后来,死了。”

热闹的街,寂寞的人,江邑浔没再继续下文,一辆空出租朝着他们开了过来。

她没有再去二场,独自去停车场取车,原本是要回家的,可是在路口等红灯的刹那,她换了主意。车子朝着一条她很久没有去过的路开着,她很诧异自己竟然会如此平静,蒋易森微醺着躺在出租车后座的样子还在眼前,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永远抚不平似的。她对那样的神情太了解了,是因为太痛苦,所以在努力地抵抗着。

他,是在痛苦吗?

车子停了下来,她抬眼一看,是一所高档小区,她停了车,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门卫拦住了她:“不好意思,您是来做什么的?”

“我找朋友。”她敷衍地笑了一下。

“是住在哪栋的?麻烦你登记一下好吗?”

她接过笔,在登记本上写上了蒋易森的名字,落款时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写下了江邑浔三个字。

走到小区的中心广场时,她突然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正坐在秋千上,浑身被月色笼罩,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忧伤。她轻轻地靠近,只见那人的膝盖上卧着一团白绒绒的东西,他在对那个东西说着话,声音淡淡的,充满了怜惜:“对不住了小兔子,我喝了点酒,有点难闻吧?晚上心情不太好,所以不小心喝多了,你体谅体谅……”

他还在轻轻地呢喃着,可江邑浔的眼泪却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止不住地往下跌落。那样的蒋易森,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温柔,他的脆弱,原来早就被尘封在表象之下。她的心脏狠狠地疼了起来,仿佛命运那只大手,此时正在残忍地揉搓着。她捂住胸口,拼命警告自己不许哭,可哭声就快逸出喉咙,她迅速低头咬住了自己的手背,眼泪落在地上,裹进了尘土中。

“蒋……”

太久没有哭过,以为眼泪早就干涸了,原来并不是,她还是脆弱的,一捏就碎的,那个人,还是轻而易举地牵动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可是,就只许这一次,哭过就好了。

她慢慢平息了呼吸,月色寂寥,她终于重新站了起来。

04

夜已经很深了,她还没有走,车子停在小区外,她便躺在座椅上,天窗开着,她遥望着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模模糊糊的月亮,像是长了毛。她就那样看着,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眼睛酸胀着,竟很快便睡了过去。

梦里有人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柔声伏在她的耳畔:“小兔子,这么睡会着凉的,我抱你进去吧?”

她轻轻地哼出一声,然后等着他的拥抱。

可是,迟迟不来,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她抬起头,窗外有人在敲着玻璃。她拢了拢衣服,滑下了车窗。

“小姐,你在这一宿了,天快亮了。”

是门口的门卫,她笑着道谢,扭头看了看头顶,月亮还隐在云层之中,但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她关上天窗,踩着油门开了出去。

回到家只来得及洗个澡换了件衣服,上班的点就快到了,她收拾干净自己,手机响了起来。是黎夏,她疑虑地接了过来。

“江记者,他又打我电话了,他威胁我说一定会找到我,他可以的,他能做到的,我该怎么办,我很害怕……”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地通过电波传来,江邑浔皱起眉,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对你没有做出实质性的伤害,的确没有办法给他任何法律上的处罚,只能受到一些舆论谴责……”

“他有精神病的,他一直在偷偷吃药,你帮帮我,你让医生把他关进医院吧!”

江邑浔眼神一凛,默默地挂上了电话。她迅速赶到单位,打算第一时间把情况反映给蒋易森,然而他的办公室里却是空的。欧朝光照例出来询问选题,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缄口沉默。

她独自去了一趟火灾之后的居民楼,那是一栋年代久远的小区,住的大多都是一些老人,打听一圈也多是高校的长辈家属,看来这个小区应该是黎光耀早年分配的。她循着记忆找到了出事的那间屋子,门是敞开的,里面早就被烧得黑黢黢,遍地都是狼藉。她捏着鼻子走了进去,很多东西都被烧毁了,沙发,窗帘,木头家具也已不复原貌。她扫视了一圈,大概有人来收拾过,没有太多重要的物件,地上凌乱地撒着些纸张和……药片!

如果不是黎夏提醒,不会有人留意到这些小药片,仿佛只是每家每户的常备药,可是江邑浔知道,这将是绝对的关键。她用纸巾包着捡了几粒,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了钱包里。

回到办公室之后,她一直在等着郑谦予的消息,她把药交给了他,希望他能找人帮忙检测出是什么药,是否是控制精神疾病的药物,而黎光耀是否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如果放任一个精神疾病的患者留在社会上,很难想象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后果。

当蒋易森回到电视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在外开了半天的会,又见了半天的客户,眼下才能好好喘口气。但一歇下来,那种沉闷的低压情绪就席卷而来,他按了按电梯,一路畅通地抵达了15楼。走廊还是亮的,但大多数的办公室门都紧紧关上了,一般这个点,只有采访部才会有记者留守值班,他径自走向最大的那间办公室,想着或许还能找个人喝点酒。

门是轻掩着的,里面透出光来,他推开一看,竟空无一人。扭头看了眼值班表,今晚有两组记者,一组去跟巡逻大队了,一组去做夏夜大排档的系列调查。他有些泄气,转身要走,突然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只见一个格子间里伸出一双手臂,接着江邑浔探出了脑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惺忪的眼睛四处看了看,然后对上了他的。两人都是一愣,江邑浔率先站了起来:“蒋总监?”

他放下抓着门把的手:“你怎么还在?”

“加班,刚不小心睡着了。”江邑浔关上电脑屏幕,收拾好包,然后走了出来。

蒋易森点了点头,问:“吃了吗?”

她摇摇头:“还没有。”

“一起吧,我请你。”

江邑浔顿住脚步,似乎在思考什么,旋即她应了下来:“好,我也正好有事想要跟您汇报。”

05

夜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江邑浔靠在椅背上,伸手到窗外探了探,笑了:“B罩杯。”

蒋易森拧起好看的眉毛。

“蒋总监没听过?车速越快,罩杯越大。”江邑浔毫不以为意地笑着,眼睛盯着后视镜里的蒋易森,他的表情的确在瞬间尴尬了起来。她装作讶然,问:“蒋总监不是交过女朋友吗?听到这种事还会害羞啊?”

蒋易森咳了咳,声音冷凝下来:“我不擅长和别的异性探讨这种话题。”

“哦?那就是和自己女朋友探讨过咯?”

他捏着方向盘的手指有些发紧,良久,他才低声开口:“我不想继续关于我女朋友的话题。”

“我知道,他们说那是你的禁忌。”

蒋易森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更快速地朝前开去,江邑浔明艳的笑容晃动在后视镜里:“D罩杯了!”

上菜的时候,蒋易森终于愿意正视江邑浔直接的目光:“说吧,不是有事要汇报?”

江邑浔从包里翻出才打印出来的报告,递给蒋易森:“这是我从黎夏家里找到的药,检测过,这是治疗精神疾病的,黎光耀有精神病。”

蒋易森的目光盯着那份报告,眼神越来越冷:“你怎么想到的?”

“黎夏给我打了电话,黎光耀还在威胁她,”她喝了口啤酒,舔了舔嘴边的泡沫,神色也坚定起来,“如果不继续跟进报道的话,黎夏还会有危险,不,是还会有更多未知的危险,如果他的病情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也许是报复媒体,也许,报复社会?”

蒋易森把报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他一脸冷峻,仿佛也在思考着这件事恶化的结果。江邑浔趁热打铁:“还不能让我们自己报道吗?难道还要把这个机会让给别的媒体?”

“等我明天去汇报一下,你先去多做一些了解,黎夏的事才刚刚过去,关注度还没有冷却。”

“谢谢蒋总,”江邑浔笑着收起报告,然后朝着他举起酒杯,“我敬您一杯,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她的眉眼里闪耀着点点碎碎的灯光,笑容明艳,仿佛胸有成竹。其实并不像,那个女孩是软绵绵的,仿佛洁白幽香的栀子,不像她,浑身都带着刺,是灌木丛里妖娆长出的野蔷薇。他沉默无言地灌下那杯酒,寂寞回响在他的喉管中。

蒋易森亲自送了她回家,穿过梨花巷抵达那栋三百多平的私人别墅时,他有些震惊,却素质良好地没有探究。江邑浔打开车门,优雅地转身与他道别:“多谢蒋总今晚的招待,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回请一次。”

“好。”他礼貌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正要发动车子离开,突然看到有一个身影从暗处冒了出来,接着一个小小的影子朝着她跌跌撞撞地跑来,口中嘟嘟囔囔地喊着:“Melody妈妈……”

江邑浔几乎是一惊,下意识回过头看向他所在的位置,他还没走,透过车窗牢牢地看向她们。她掠过小人儿,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乐遥,用眼神示意了身后,林乐遥立即抱起Joyce:“我没事做,Joyce又不肯睡,我就想着带她来找你玩呢,怎么,有朋友在?”

江邑浔回头对上了蒋易森的目光,咧起嘴角尴尬地笑了笑,举起手又挥了挥,心想着又道别一次了,您老还是赶快走吧。可林乐遥却偏偏越过她,径自朝着蒋易森走过去。车里的顶灯正照着他的脸,线条分明的面庞落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此时仿佛卷着莫名的情绪,林乐遥心下一惊,面前的这张脸和记忆中的照片一一重合,果然清清冷冷,仿佛不解风情。她抱着Joyce弯下腰对着车窗里:“你好,我是邑浔的朋友,谢谢你送她回来。”

车内人微抿着的薄唇轻启:“你好。”

他的目光停在她怀中的Joyce身上,那个穿着牛仔背带裙的小人儿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突然,嘴巴一咧,口水都要滴下来了:“爸爸——”

林乐遥愕然地张大嘴巴,随后拍了拍她的屁股:“你乱叫爸爸我回去就要被人收拾了啊,快,叫叔叔。”

Joyce瘪了瘪嘴,然后不乐意地转过头,郁闷地趴在了她肩头。

“不好意思啊,她到处认亲,你已经是第四十六个爸爸了。”

蒋易森也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没关系。”

江邑浔心惊肉跳地赶过来,手指点着Joyce肉嘟嘟的脸庞:“这可是我大领导,你这小家伙可别得罪人家,我的前途光明还得靠他呢。”说着,她弯下腰,对着车内的蒋易森眯起眼睛:“不好意思啊领导,朋友家孩子,从小被惯坏了。”

“没事,你们进屋吧。”他关上车窗,车子缓缓开出,原本还带着笑的表情一点点冷了下来。他看着倒车镜后越来越远的身影,心却仿佛微微一动。爸爸,曾经他也以为自己有机会当爸爸的,那时她依偎在他怀里,满脸幸福地勾画未来的蓝图,她说要给他生许多许多孩子,他也跟着一起幼稚起来,幻想着,那是生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呢?男孩的话,他就教他踢球,带着他在泥地里滚;不过如果是女孩的话,他就捧在手心里宠上天,如果是女孩,一定像极了她。他的脑海中突然浮出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她说,老大,我想生个男孩子,像是小小的你,这样我就拥有两个你了。

他踩下刹车,把头垂在了方向盘上。路灯透过车窗照进来,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画面被定格,时间凝结,连风都停住了。

06

江邑浔做了一夜的噩梦,醒过来时衣服都是湿的。她起身去浴室冲了个澡,回来再也睡不着,便给自己倒了杯水,端着杯子下楼。偌大的房间里响起她的脚步声,空荡荡的,才从噩梦中逃脱,她又被自己吓到了。她逐一打开所有的灯,直到整个屋子通亮,她才松口气,瘫软在沙发上。

原本胆子那么小的自己,夜里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哭着喊爸妈,如今怎么练就了铁石心肠,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找了一个这么大的屋子独居。

打开冰箱,还有一些土司和牛奶,取了三个鸡蛋,搅拌均匀后倒入牛奶,再把撕碎的土司块加了进去。很快吐司块就吸饱了牛奶蛋液,她打开烤箱,将烤盘放了进去。十分钟后,烤箱叮一声响了,她戴上手套取出烤碗,小心翼翼地端到餐桌上。一口一口挖着吃完的时间里,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对或者是错,她立即换了衣服出门,车子一路开到了几天前她才来过的地方。门卫大哥还记得她,举着本子走到她身边:“还是找1栋楼的蒋易森吗?”

她微微一愣,随即也有些赧然:“恩,是啊。”她接过本子,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车开进了地下车库。走进所在楼道的电梯,按楼层数字,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练习了无数次。

电梯门打开,她抬起头,眼前所见的场景竟一点都不觉得陌生。这个一梯两户的房型,并不少见,但这绝不是原因。她抬起手臂看了看表,这个点蒋易森应该已经出门了,她尝试着敲了敲门,明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开,可是心跳却还是无端加快。这种莫名的感觉让她觉得万分熟悉,仿佛门一拉开,就有一个穿着V领T恤和休闲裤的男子探出头来,眉毛微微一锁,问她:“怎么是你?”

没有人应门,她松了一口气。她转身走到隔壁的那户,按了按门铃,也是没有人应声。她环顾一圈,这户门外没有铺任何地垫,似乎是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她下楼到物业,想要查询这户的业主,当工作人员掏出本子,在一众名单里划出蒋易森的名字时,她皱了皱眉:“我问的不是802,是801。”

“对,没错,802和801都是蒋先生名下的。”

江邑浔不敢置信地拖过本子,果不其然,尽管曾经也怀疑过,但那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原来自己当初租这间房子的时候,那份购房合同压根就是伪造的,根本没有什么房东,蒋易森才是真正的房东。

继续租这间,肯定要通过蒋易森,她不想惊动,心中一动,她指了指702的业主名字:“702有人住吗?房子租不租?”

她很快联系上了702的业主,没有去看房,也不讨价还价,她直接从支付宝汇款了头三个月的租金。当手机收到汇款短信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不管这件事做得妥不妥当,她此时此刻都觉得值得。

手机这个时候响了,屏幕上亮着的两个字让她突然有些泪湿,老大,她很久没有叫过了。她接通,蒋易森在电话那头开门见山:“小江,恒一集团在今晚会有一场慈善酒会,邀请名单上有黎光耀。”

她顿时摒弃一切百转千回的情绪,抛着掌心里那枚新公寓的钥匙,缓缓勾起了嘴角:“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进去的,一定不辜负蒋总的厚望。”

07

晚上六点,恒一集团的酒会门口,江邑浔悠然地从手包中掏出一张入场券,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优雅而入。灯火辉煌,一众宾客只见一个女子,身着黑色丝绒礼服群,后背深V开叉,一直延伸到后腰,一串珍珠项链反带在后颈,长长地拖在背上,悬落在腰间,摇曳扭摆时,光华四射。除了那串珍珠长链,全身上下没有别的装饰,只有手腕上一只男士机械手表,衬得手腕更纤细腻滑。

她拢了拢手表,从侍卫手中端过一杯香槟,明眸环顾四周,一一和身边的人打着招呼。

“不知黎教授到了没有,”她轻轻抿了一口香槟,状似无意地和身边一个男士问道,“我私想着找黎教授求一幅画,家里正在装修,客厅里就缺一副字画。”

男士压低了嗓音:“江小姐不知?黎教授已经辞职。”

“辞职?”她伸手掩住红唇,“不知所谓何事?”

“新闻里播过的,哎,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总之黎教授最近都鲜少露面,今天是家族盛宴,也许心情大好,再加上江小姐美人相求,我看,求画一事能成。”

“多谢吉言。”她笑着举了举杯,眉眼嫣然一转,那男人顿时喜笑颜开。

宴会正式开始,那男人从人群中寻了过来,一副邀功模样:“江小姐,我可是偷偷来告诉你的,黎教授正在二楼休息室,你可以到那儿去找他。”说着,他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可顺势便动作下滑握住了她的手。

江邑浔扬起唇,反手把酒杯扣在他的手里:“真是多谢,烦劳您帮我拿着酒,我去趟洗手间。”

她鱼儿一般迅速地侧过身,脚步款款,背后那串珠光直闪得男人眼红。

在洗手间最后一格的马桶水箱里,她翻出了一套酒店的工作服,踢掉高跟鞋,丝绒长裙尽数落下,转过身来,平坦的小腹上竟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她迅速换上衣服,长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手包里掏出纸巾,轻轻一压,留下一个红红的唇印。

她低头匆匆往外走,在后台处倒了杯水,转而走上楼梯向二楼休息间而去。门是掩着的,她轻轻敲了敲,压低了嗓音说道:“黎教授要的温水来了。”

这时门开,一个身穿深灰色衬衫的男人走了出来,她下意识抬了下眼,那男人很高,脸上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很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她迅速又低下头去。男人的手机响,他接通电话,侧身让过她,径自便大步离开了。邑浔没再逗留,直接踩着绵软的地毯,无声地进去了。

一个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陷在沙发中,闻声头也没抬:“我没有要水。”

“不好意思,是领班刚吩咐我说是二楼的黎教授要水的。”

“不要叫我黎教授了,你过来,把水放这里吧。”他的声音很温润,听起来竟是舒服的。江邑浔听说过,院校里的学生为了能听他一堂课,宁愿站着堵在教室里,也不肯落下一次。

江邑浔把水杯轻轻放下,低着头往外退去。黎光耀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吊灯的光芒全落在他的脸上,他似笑非笑,叫住了江邑浔:“你站住。”

脚步顿时止住,她的心脏擂鼓一般捶动着:“什么事?黎先生?”

黎光耀一步一步靠近,突然,他伸出手,似要抚摸她的脸,可最后却也只是停在了半空:“你今年多大?”

“二十六岁了。”

“啊,我女儿跟你一般大,”他的声音里染上了一层笑意,可江邑浔却听得心惊肉跳,“只是她不太听我的话,你倒是挺听话。”

“是黎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吩咐。”江邑浔迅速躬下身,脚步微微往后一撤。

黎光耀收回了手:“没事,你出去吧。”

江邑浔慢慢退后,只见黎光耀从西服里的口袋中掏着什么,她想再看清楚,可人已退到门外,她只好伸手把门轻轻掩上,只留了一条缝,刚好够手腕上的手表对准里面的一举一动。她听到了旋开瓶子的声音,接着是喝水声,杯子放回去了,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江邑浔刚刚松下一口气,肩膀突然被人一拍,她怕自己叫出声,立刻捂住嘴,转过身,刚才那个穿着深灰色衬衫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光里不仅没有任何疑虑,反而,竟怀着一丝欣喜。江邑浔不敢声张,咬了咬唇,然后轻轻开口:“您好,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男人不应,手撑住膝盖弯下腰,满脸笑着把她从头到脚地打量。

江邑浔拧住眉,有些警惕地退后:“您认识我?”

他笑得更欢了,可人却直起身,耸了耸肩:“不认识。”

江邑浔拭了拭额头,匆匆落荒而逃。直到回到洗手间,把礼服重新往身上套的时候,脑子里竟慢慢地浮出一个身影来。一身皮风衣,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一张被她立即丢进垃圾桶的名片。恒一地产总经理,黎鸣恩。

她对着镜子重新涂上红色唇膏,头发散开,随意拨弄着,自然的卷发慵懒地落到肩头。她重新走出洗手间,一个身影拦了过来,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荀——依——江——

她如遭雷击,头脑都要炸开,血液似乎凝住,四肢半点不能动弹。她僵硬地抬起头,只见黎鸣恩笑盈盈地立在她身前,看着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对不起黎先生,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她莞尔笑开,眼波水一般荡漾着。

黎鸣恩的眼神在她的脸上四处逡巡着,半刻,他又喊了一声,荀、依、江。

她的笑一点一点地收紧,最后竟是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她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你真的认错人了,黎先生!”

黎鸣恩不以为然,一步一步逼近,她慢慢退后,后背靠到了墙壁。他伸手撑住,将她整个人圈入双臂之中:“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是要做什么?嗯?”

那一声反问,让江邑浔整个后背都泛起鸡皮疙瘩,皮肤上一片冰凉,她紧咬下唇,努力逼迫自己和他目光对视。

“哦我知道了,是舍不得蒋易森对吗?想要旧情复燃?恩,肯定是了,”他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你既然死了就死到底啊,换了一张脸就重新开始新生活啊,都这么破釜沉舟了,怎么还是为了一个男人又回来了呢?哎,真是让我伤心啊荀依江。”

她浑身都绷住,拳头紧紧地捏着,指甲都快掐进肉里,她几乎是咬着牙才能让自己撑住,一字一句从牙齿缝里蹦了出来:“你怎么知道。”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黎鸣恩笑了:“因为我爱你,你信吗?”他低下头,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只有我才是爱你的,否则为什么他不知道现在站在面前的人,就是他两年前深深爱过的人呢?都是假的,只有我才爱你,你所有的行踪我都了如指掌,因为我爱你。”

江邑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在颤抖,那样刺骨的寒冷,竟在这个夏夜里兜头而来。她慢慢从手包里摸索出修眉的眉刀,然后紧紧握住,奋力往前抵住了他的喉咙:“黎鸣恩,你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很高兴,”他一动不动,任刀锋划破了他的皮肤,“依江,我是做生意的,你这样威胁我多不公平,你不如再答应我一件事,我们交换。”

紧握眉刀的掌心慢慢渗出血来,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瞪着面前那个邪恶的男人,冷声问:“你要什么?”

黎鸣恩唇边的笑更甚,仿佛一朵淬了毒的花,他靠近她的耳畔,幽幽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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