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这个地方,不管是哪个季节,总会有一段日子,雨没完没了得下个不停。
已是晚秋,枯黄的叶子满树地跌落,又被雨打风吹去,旋了几周,落在一双沾满泥渍的靴子面前。
清寒雨水顺着压得低低的竹笠扑簌簌地往下落,属于女子修长纤细的手从绯色的衣袖里伸出,腕上几圈还未完全愈合的血痕被周围皓如凝雪的肌肤衬着,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女子取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无甚表情的脸。她的五官被雨丝模糊,隐约看来,却是透着几分惊人的媚色。
她在一座坟丘前单膝跪了下去,坟丘上立着一段新木,上头没有刻写任何墓文,她却抬手抚上,唇微微颤抖着,叫出了长眠者的名字:“逸舒……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她轻轻抚摸着被雨水淋湿的泥土,脑中回响起诀别的声音。
“瑶光……咳咳……别白费力气了……”
无穷无尽的血从逸舒的胸膛里涌出来,漆黑的衣袍不透血色,却像染了雨渍般,深暗了大片,无论怎样都无法止住。
她已骑马在雨中狂奔了一夜,好容易寻了个云游的江湖郎中,以为他终能捡回一条命。
可淋了一夜的冷雨,本已重伤危垂的他,又添风寒。
逸舒咳得撕心裂肺,每咳一声,都会涌出一大股血,便再也无法止住。
江湖郎中想尽了法子,最终还是摇头叹气,临走前还不忘劝她放弃。
她身上也有伤,可刺伤小腹的毕竟是柄短剑,她已自行抹上了金疮药膏,又服了愈伤的药,比起逸舒的情况,要好得多。
至少性命无虞。
她偏偏又是个执拗的性子,凡是想要做的事情,哪怕艰难万险,也要达成目的。
不愿听到他那样自暴自弃的话,她强打起精神:“这里离江南已是不远,等到了城内,我定为你寻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只要你坚持住,就一定会没事的。”
她收拾好东西就要将他拉上马背。
他却用尽所有的力气握住她的手:“瑶光,你还不明白吗?咳咳……我不成了……”
“怎么不成!”她恼怒,声音却是艰涩颤抖,“不过是被刺了一剑,连几个时辰都挺不过去?”
见她这幅模样,逸舒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破败废弃的房屋外是淅沥的雨声,没完没了,响个不停。
他苍白脸上绽出的笑意却是温暖的。只是经那积着厚灰桌上的一点幽微烛光一照,竟有些惨淡凄凉。
“瑶光……你,不想要我死……”他咳得辛苦,费力地吐出一句话,右手仍牢牢地按住她,不容她有任何动作。
“我说过,对我好的人不多。”她看着他胸口不断涌出的血,喉咙里尽是酸涩,“你也是其中一个,所以我不想要你死。”
闪电打在破损窗户纸上,照得晦暗的房间豁然一亮。
逸舒眼底亦有一瞬光芒亮起,他看着她,良久,才低低道:“瑶光……或许城内有医术高超的大夫能治好我身上的伤……可你一定也知道,我撑不到那个时候了……你只是想赌一把,可是明明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又有什么赌得必要呢?”
“不!”她摇头,眸光坚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试一试!”
逸舒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她的肩,剧烈地咳嗽不止。
血绵延不断地喷涌出来,她吓得紧紧抱住他:“逸舒!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终于平息了下来,逸舒的脸色已同纸一样煞白:“瑶光……”他仍努力地唤她的名字,“你听我说……”
“我听,我听,”她点头,眼眸酸涩得就要滴出泪来,“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逸舒神情缓了缓:“我们此次的任务见不得光……成则生,败则死。
“墨临风,一样身负重伤,性命堪忧……他死了……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若他没死,等他回到望仙居,联合主公的心腹势力……匡宁未必能招架……局势很有可能……扭转……
“如果真如我所料那般……你就,就不要回去了……”
“那怎么行!”她坚决摇头,“说什么我也要把你带回去!”
“呵……”逸舒极度疲累,眼皮沉重地就要合上,“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生则罢……若是死了,哪还有回去的资格……六剑,不就是例子么?”
“我死后……就将我埋在这里吧……”逸舒叹息般地道,“只要不曝尸荒野,已是很好了……”
她看着他,只觉心坠冰窟。
仿佛还有紧要的事未交代完,逸舒努力强撑着:“瑶光……听我的,不要再回去了……万一墨临风没死……我不想要你冒险……”
“若我不回去,这些一起来的弟兄们怎么办?雪城是他们的家乡,难道永远不回去?”她抬起眼眸望向凄风苦雨的暗夜,“也许,也许事情不会如你所料的那般。”
同来刺杀墨临风的黑衣人此时都不动声色地隐在暗处,也不知心中是怎么个想法。
逸舒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好吧……但是,瑶光,请你答应我,万一……如果有机会,请,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她郑重点头,“我答应你。”
“我衣襟里有一样东西,是我一直随身带着的……你拿去……留作纪念……”他一字一字,说得极其费力。
她颤抖地抚上他的衣襟,竟摸出一支染血的玉簪。
看那样式,是由人亲手打磨而成。那玉簪在幽微的烛光里竟璨然得发亮。
“早,早就想送给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中断。
她的视线蒙上了一层雾,强忍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还,还有一句话……”逸舒艰难地张了张嘴,“我……我一直想和你说……”
“我已经知道了。”她轻抚上他的脸,柔声。
“那……那便没有遗憾了……”逸舒满足地叹息,缓缓阖上了眼睛。
暴雨如注,惊雷滚滚划过耳畔,她望着眼前唇角略带笑意的黑衣男人,仿佛他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雨仍在下,清冷的雨顺着瑶光的发往下淌。
她双眼微垂着,鸦羽般的眼睫因胸臆中激荡的感情而轻颤。
她默默凝视着眼前的无字坟冢,良久,将衣襟中的玉簪取出,戴于发上。
“逸舒,”她轻声,“我会时常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