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耶律休哥因臂伤红肿,不胜酒力,象征性地一敬皇帝太后、二谢同僚祝贺,喝了两杯下肚便离开了。回到家中,他刚掀开毡帘,便发现陆银雪正坐其中,身边放了一个小锅子。休哥闻着从盖子缝隙中钻出来的香味就猜出这内中必是“四九粥”。
夫人真是体贴,知道我近来身体不好,料定那宴会上没有我看得上的饭菜,亲自给我煲了粥怕我饿着!耶律休哥心里想着、嘴上笑着说:“雪儿你真是心思细腻,快给为夫喂口粥,我都快饿坏了,要不是离开的早,恐怕肚子咕咕叫就得让别人听了去!”
陆银雪轻轻一笑,并没有接他的话茬,郑重其事地说:“逊宁,答应我,别再举起屠刀了!”
耶律休哥的笑容怔住,这话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根本没有装糊涂、充聋哑的必要。
“这是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我爱你、感激你还来不及,我真的不想让你因我而穷兵黩武,我们是一体,你的手染血,我的手怎能不沾?”
“你觉得我是个屠夫吗?”休哥平静地问道,语气实在听不出是温是愠。
“你不是,你从来不滥杀无辜,可是那时候你的心里只有保家卫国,没有私欲。以后的你我不知道,但我害怕。而且你以前从未受过徐河重创,我记得你曾经也遇到过尹黑面这种不足为惧的侦察小队,但你那时留了一手,而现在,你太心急了!”
“怪我。”
“我不怪你,我只是自责,当年说好的齐头并进,却没想到而今成了你的负担,还差点让你魂断营帐。但是出征徐河的将士,他们会怪你!那些牺牲军士的家人们更会怪你!你身为主帅,怎能借他们的生死来为自己的家人谋个空名呢!”
“可这并非我好战,而是太后有图南宏愿。”耶律休哥辩解道,这话也没错,他和萧燕燕确实是各取所需。
“但你看看我们两国势均力敌,双方凡是主动出击的,除了君子馆一役,有哪此讨到了便宜?太后欲南征,宋主亦谋北伐,以后的大战在所难免,遍地猿鹤沙虫。那么,你可不可以将手中的屠刀交到别人手里,让两国百姓吓唬小孩的时候也换个人?”
灯火忽明忽暗的毡帐陷入一片沉寂,再憋一会儿估计粥都凉了。
终于,耶律休哥点了点头,俨乎其然道:“我答应你!”
陆银雪如释重负地笑了,她赶紧拿起碗勺盛了满满一碗粥,擓了一勺吹了吹喂给他。
“趁热吃,还没凉。”
休哥张开大嘴来不及细品就狼吞虎咽下去,看来他是真的饿了。等吃得差不多了,肚里有食心不慌时,他才撇撇嘴说:“合着识时务才吃得上多宝粥,那我要不配合你还要把我饿死咯?”
“那是当然!吃下我做的粥,就等于发下了誓,吃人嘴短嘛!你要是怙恶不悛,我可就要为民除害了。”
“但这不就成了食言吗?何况三十六谷轮回,隔天就不再身体里了。”
“你的想法太浅显!没有消失的五谷,哪来存在的我们?只要人活着,它们就不曾死去。”
对休哥来说,陆银雪的话有些匪夷所思,二人一边喝粥、一边钩深致远、探赜索隐,终于在愉快地谈笑中共度良宵入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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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耶律休哥专心为政,省赋役、恤孤寡,严格约束士兵莫要侵犯宋境。他在幽州大搞建设,不是种桑蚕就是修渠灌溉,百姓深受其力。之前他从不审理冤狱,大小案情都交给邢抱朴,现在也肯抽出时间亲自断案了。
宋国的边民也感觉到,不管将来有没有恶战,至少眼前能过几年安稳日子,边境的青纱帐一望无垠很是茂盛,接连好几个丰收年。有时也会有些不听使唤的牛羊犬马越入辽境,被休哥的恶名从小吓到大的牧童哪儿敢去追!于是休哥便命人将牲畜悉数送还,休哥渐渐地一改凶神恶煞形象,渐渐地在大宋边民中有口皆碑。
有个契丹骑兵也瞅着宋人的庄稼眼馋,借着送耕牛的机会一去不复返,成“归明人”了!他没少在宋国胡编乱造、添油加醋地败坏休哥的名声,说他抠门吝啬、苛待士族,自己却奢靡享乐,不但豢养白色海东青,而且非三十六种豆子慢炖而成的粥不吃,以讹传讹,几年之后就成了七十二种、一百零二种豆子了。
于是在大宋北地,关于休哥的传言有着两股截然不同的画风,互争高下的辩论也成了两派拥趸们农闲时的乐趣。
公元九九八年,耶律休哥明显地感觉到体力不支、大去不远。才刚九月,幽州就下起了冰雪,还把几间汉家的草屋和十顶契丹户的毡帐压塌了。休哥听后心念百姓十分着急,不顾连续数天咳得吐血的身体也要到百姓家中,见一切安置妥善才肯回去。或许是他光顾了高兴,忘了留意脚底下,竟然踩到冰上滑了一跤,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陆银雪、耶律斜轸、胡鲁不和萧特末的脸,他们都围在他的床前关切地守候着。不一会儿,连太后也挽着韩德让的手臂跟皇帝一同来看望他了。
等人们离去,帐中只剩夫妇二人,耶律休哥仿佛看见了引路的冥差,有些话再不说就再也不能说了。
关于陆银雪的身世,这么多年他都隐而不言,也暗中派遣勇士西行想寻到她口中的亲人给她个惊喜,然而却无迹可寻,她口中的西域也和勇士们眼中的西域有着天壤之别。这不能不令他心生狐疑。
陆银雪也预感到死别将至,未等休哥开口,红着眼,将一切都说了出来,从她的家乡家人到海内海外,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从斜阳半倚说到星月高悬。此刻,她仿佛觉得自己重回少年时,正带着男朋友见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