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我走来,凹凸有致、袅娜多姿,先开口向我打招呼道:“嬿容,多年不见,你过得怎么样啊?”声音甜美依旧。
近看,她的容貌非但未遭岁月的摧残,反而褪却天然,更加妩媚玲珑,宛如经过细心雕琢的于阗美玉。而时光对我便不这般怜惜了,脸上虽为沟壑纵横,却已成滥觞之势。
“还是老样子,下人的活计能有什么差别,就是换了个地方罢了,但杨大人为人谦和,公主也不像昔日元府上的女人们那样喜怒无常,我的日子还算好过。你呢阿大?还有阿小,她怎么样了?”
“别叫我阿大了,这个名字怪土气的,听着就像个山野村妇,堂妹她也不叫阿小了,忸忸怩怩的上不了厅堂。”薛阿大对自己的旧名露出嫌弃鄙夷之色,继而面目悦色、媚眼如丝,轻声细气地含笑说:“清河王给我们姐妹俩取了新名字,我叫沉妩,她叫落姿。”
清河王,神武帝之族弟高洪略,我对他早有耳闻,此人在东魏朝时就与孙龙雀、高延兴、司马遵业并称“四贵”,后来他从故大将军平侯景之乱,深受倚重,时至今日,换了天子仍蒙浩荡皇恩。我突然想到沙门吴说的“飞入高门”,莫非指的就是高洪略?呵!这老僧还真有点本事,不全是坑蒙拐骗。
“沉鱼落雁,妩媚雅姿,果然是好名字,和你们姐妹俩人一样美!”
“嬿容你过奖了!不过我们的皇帝可不太喜欢落姿这个名字!”
“皇帝?”
“是啊!”
“为什么?”
“当然是出于男人的嫉妒了!”
“对啦,”她补充道:“我忘了告诉你了,皇帝看上妹妹了,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天子威严明着把她抢进宫里封为薛嫔了。妹妹进宫后,把那号称美貌冠绝天下的李皇后都比得失了颜色,他二人整日饮酒作乐、打情骂俏,郎情妾意呢!”薛阿大凑到我的耳边,用手遮住嘴,悄声讲:“连我都跟着妹妹沾光,尝过皇帝的龙根呢!”
说完,她忍不住咯咯轻笑,我却立刻面红耳赤,真没想到曾经在路上遇到男人都绕着走的她,而今讲起男女之事竟淫词浪语连珠,言语之间洋溢着欢愉放纵、恣意不羁。
跟清河王的“高”门比,天子的后宫更是天下无二的“高门”了,看来,这才是沙门吴预言的真意。
“真是恭喜你们姐妹,苦尽甘来!但是,伴君如伴虎,我可听说皇帝性格暴戾恣睢,好杀人取乐,你们一定要少说话!”我虽知道此言一出必扫其兴,可不说我又心有不安。
“哎呀嬿容你多虑了!你是不是听说什么皇帝鞭笞嫔妃的流言蜚语了?那都是宫外人的谣传,哪能相信?皇帝待我们很好,都是情趣,你瞧——”说着,她挣松衣领、露出颈背道:“这些都是皇帝鱼水之欢时发泄在我身上的!”
“还有腿上的鞭痕,全是皇帝的癖好,他可比清河王男人多了。”说完,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却使我不寒而栗。
“皇帝真是个可怕的怪人,你们一定很痛吧?!”
“哪里话!这事很有意思的!你以后有了男人就知道了!不过皇帝喜欢拿香烫我们的腰,还真挺疼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对薛氏姐妹性命的担忧更上一层楼。
“嬿容,你要是太累太苦,我们姐妹俩在皇帝面前一定给你吹吹枕边风,到时候进宫里当个女官还是手到擒来的。”
“多谢你们的好意,我呀一个人在外面自由惯了,宫里高墙厚垣的我可受不了!你们多察言观色、保住荣宠就够了!”
“这是肯定的,真当我们姐妹俩在青楼接了那么多男人是白混的?你放心,皇帝离了我们那就肝肠寸断、魂不守舍了!你呀,也太小看我们了,在皇帝面前,我们要谁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我呀,现在肚里有步棋,这招一落地,我就给父亲求个司徒的官当当!”
“啊?司徒位列三公,这么大的官怎能求得?就算求得,老伯也难以胜任,后宫干政,你糊涂啊!前燕时期,可足浑庶人就亲佞远闲、用人不当,终为苻氏所虏!你可要引以为戒,当心祸从口出啊。”我竭力劝说,想要打消她的荒唐念头。
薛阿大脸色一阴,不快地说:“行了行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听说过,我们姐妹没你懂得多,我们只需懂男人就够了。你不图荣华富贵,就想一辈子当个下人,人各有志,你高兴就好,我们就此别过吧!”说完,她负气而走,我本想自讨没趣地再追上去,可想到太原长公主还等着吃鱼呢,怕误了时辰,便作罢,即刻回府交差。
自那不欢而散后,我的心里总不踏实,常恍惚又爱走神,前天还不小心把手指切了个深可见骨的口子,指甲都断成两半。我又不敢多嘴向杨大人打听宫里的事,况且他日理万机,根本无心也无暇过问皇帝的私事。好在姊姊曾说过,有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父兄征战在外杳无音信去一路逢凶化吉,终于有人给我们捎了个口信,竟是天人永隔的讣告……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四个月后我竟真得到了薛氏姐妹的死讯。那一刻我才知道,薛阿大的那招棋就是她肚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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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帝高子进将薛氏姐妹左拥右抱,二人频频灌他黄娇,酒过三巡,薛阿小见时机成熟,便给阿大使了个眼色。薛阿大一手挽住皇帝的脖子,一手抚摸着他的胸怀,求皇帝赏其父为司徒,娇声软语、千姿百媚。可未成想,已酩酊大醉的皇帝竟立即清醒,一把将怀中的莺燕推倒在地,怒斥道:“司空,朝之要职,汝岂可求得!”姐妹二人心知大祸临头,立时方寸大乱,连忙磕头告饶,前额都破皮血流满面,甚是可怖。然而为时已晚,皇帝命人取来麻绳大锯,将薛阿大掉在房梁之上,丝毫不念往日恩爱,更不顾骨肉亲情,亲手把她活活锯杀,还吐着酒气,为自己清理后宫、公私分明而咧着嘴满意地大笑。
薛阿小吓得魂飞魄散、啜泣不止,锯子咣当落地,吓得她一哆嗦,突然爆发地哭嚎不止。皇帝听得心烦,忽然想起她曾经跟过清河王,竟觉得一个妓女竟然不干净,配不上他,顿时妒火中烧,抽出佩刀,将她的头慢慢割了下来。血液汩汩喷涌,剧痛、窒息与死亡……
临终前,她们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这短暂的一生,最后停留在豆卢嬿容身上,逆耳忠言犹在回响,二人悔不当初,可惜此生无法报答的她了。
残忍血腥地结束了两条性命之后,精神分裂的皇帝猛然回过神来,又觉得没喝够,当即把薛阿小的头藏在衣袖中,去大臣家中宴饮,喝得心花怒放时,出人不意地将她的头抛向群臣……女人们的尖叫、男人们的惊呼,青瓷杯掉到桌上,铜果盘坠落地面,场面恐骇,气氛诡异,众人皆醒,心绪纷杂,唯皇帝高洋独醉。他还命人取来薛阿小的尸体,丧心病狂地当着大臣目瞪口呆的大臣们的面,泰然自若地肢解开来,取其髀骨做了个琵琶,自弹自唱着“佳人难再得”,竟还淌下伤心的眼泪!
皇帝早就看清河王不顺眼了,不久过后,找上了他的门,詈骂其奸_淫民女薛氏。高岳不服,说本想娶她,但嫌她为妓,身份下贱轻薄,这非奸_淫。臣子尚且嫌弃的女人,皇帝竟还兴冲冲地纳她为嫔,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还能有活路?天保六年十一月,儿时被他刻薄对待的幼弟高归彦早已羽翼丰满,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终于可以清算旧账、公报私仇了。高岳在归彦的嘲弄与威逼下,憋屈而死、饮鸩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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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尽天良的皇帝为薛嫔办了场盛大的葬礼,并亲自送葬,在邺都引起骚动。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了半天也没到前排,只能踮着脚、伸长脖子远远地目送薛阿小的棺材,阿大呢?或许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吧。高洋穿了身妇女的衣服,脸上涂满胭脂,披头散发地扶着她的棺材边走边哭得死去活来……
薛伯怎么办?没了女儿侄女的照顾,他一个常年患病的老人如何度日?我想去看看他,哪怕只能留给他些铜钱也好,可是我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次月初一,我到释迦寺为家人祈福,也顺便为薛氏姐妹祝告。都说冤家路窄,果然,回来的路上我就遇到了沙门吴!之前我一直在心里怨恨他,要不是他让薛氏姐妹起了歪心,她们何苦踏上左道,年纪轻轻地就归了鬼门。可真面对面站在一起,我倒先释然了,他的话只是个诱因,至于什么果,是淡然一笑,还是飞蛾扑火,都是薛氏姐妹种下、自己来吞的。
他并未替薛氏姐妹惋惜,因为这是他口中注定的劫数,反而为自己“料事如神”而得意自喜。呵,真是祖传的自私自利、寡情薄意!我与之擦肩而过,身后只留下句“施主不听劝告,终将自取灭亡!”
我拿出不少积蓄为她们专门做了场超度法事,听说她们死得惨烈,薛阿小又尸骨不全,难以投胎,定会化成冤魂厉鬼,普通的法会无法消弭她们心中的怨念。我看着黄符在烈火中旋转翻飞,化成冷灰,心中感慨,她们终究不是真正的凤凰,只有死寂,没有涅槃。
从道观回来,一条老母狗就跟了我一路,我是好言相劝地晓之以理,或怒目圆睁地动手轰赶都没用,它说什么也不走,就认定我了。我向管家和杨大人道出收养它的心思,二人也认为是有缘分,皆点头同意了。
半年之后,它在大半夜下了一窝小狗,还是香香起夜时发现的,我听到她的呼唤,连忙起床过去看看情况。一二三四五,香香数着小狗崽,嘿,还不少呢!我把它们翻过来,借着皎皎明月辨辨公母,三条小黑狗是公的,另外两条小母狗是母的。尤其怪的是,小公狗都紧闭着双眼,而那两条母狗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恍然之间,我竟觉得它们在对我笑!怕不是错觉,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之下,它们又和那三条公狗并无区别。
或许是我这些天太累了才看花了眼的,我拿了些稻草铺在母狗身边,便和香香一起回屋继续睡觉了。当天夜里,我便梦到了阿大阿小,她们手牵着手站在一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石桥上,朝我回首告别。薛阿小手中持一朵红色石蒜花掩住笑靥,应该是从河流两岸采撷的,她还是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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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乾明、皇建、太宁、河清、天统、武平,岁月如梭,就是睁眼闭眼间。我已成昨日黄花,常年累月的刺绣还损害了我的眼,而我的女儿香香正值花样年华。杨大人遇害后,我们成了宫中的奴婢,香香因乖巧伶俐深受胡太后喜爱,派人教她读书习武,我以她为傲,卖力气的时候都更有劲儿了。
武平三年腊月,香香回到房中愁云笼面,她说胡太后认定兰陵王长恭图谋不轨欲伺机篡位,派她去刺杀。胡太后对她恩重如山,香香一来怕自己刺杀失败无法交差,而来她早就听说兰陵王忠心为国,与士卒同甘共苦,只是功高盖主、不谙政治,这不是逼她入锄麑绝境吗!
我听完后放下手中的绣活也替她发愁起来,比起胡太后和兰陵王,我更担心我的女儿。
两天后,和士开大人拿来一瓶突厥奇药,据说抹在那处,****时则能让男子极尽愉悦最后气绝身亡。初八,胡太后便将香香编入其远亲的家谱,赐予兰陵王为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香香带着胡药,一同住进王府。
半年过后,香香竟派人接我出宫,我真是做梦也不敢想,当了大半辈子的奴仆,还能有恢复自由、颐养天年的一天!
原来任凭天姿国色的香香使出百般手段,兰陵王仍不为所动,最后她放弃了刺杀,向高长恭道出实情,只求速死。胡太后也很是恼怒,大骂她因情废事辜负所托。兰陵王听了后,非但没有责难香香,反而顺水推舟真的纳她为妾,我也跟着女儿享福了!
然而好人命短、好景不长,女儿女婿新婚才不满一月,武平四年的端午节,徐之范送来毒酒,皇帝和太后终于忍不住要拔掉这颗眼中钉了。兰陵王愤懑赴死,王妃郑氏心灰意冷,遁入佛门,香香却未能逃过胡太后的掌心。她污蔑香香蛊惑兰陵王起兵谋反,又找了几个人做伪证,按律本该凌迟处死,关键时刻她还是念了旧情,命人以白绫勒死香香,留了个全尸。
而我,自然成了那个煽动子女谋逆的幕后元凶。我被他们抓住时,再三请求让我洗个澡再上路,我好歹与兰陵王沾亲带故,又是人之将死,长官派人问过胡太后的意思后,终于同意了。
我没有烧水,只是打了满满一桶凉水,我怎愿受那千刀万剐之苦,倒不如自行了断,来生,投个好命数。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