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内,副官领着沈翎霜正向陈大雷作报告。
陈大雷,是江浙一方有名的军阀头子,白手起家,在战场上可真是一条敢拼敢杀的汉子。好不容易用命打下一片自己的势力,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人生也算圆满了,却没想到新学期开始没几天就发生了不幸。
他一听抓到了沈崇的女儿,自然是恨不得立刻解气。
“你就是沈翎霜?”陈大雷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七岁的小姑娘,没觉得有什么特殊,还向副官确认是从沈府抓来的吗,这丫头片子竟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哼!”沈翎霜从镜框中望去,她确定此人就是那个欺人太甚的陈鹏的父亲,便头一歪,没有理会他。
“你不怕我吗?”陈大雷瞪着眼睛,目露凶光,原以为他的架势能吓一吓这个丫头片子,却没有丝毫用处。
“沈大小姐,这可是陈督军,你应该向他行礼才对。”一旁的副官见此情形,急坏了,摆在沈翎霜眼前这位可是杭城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他的喜怒哀可牵动着全城人的性命。
沈翎霜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发现陈大雷一身戎装,个头不小,光光的脑门,一对八字胡子往上翘,手里拄着一根显摆的手杖,着实有些可爱。
“我不怕你!”沈翎霜微微一笑,在她看来陈大雷的装扮是用来吓唬大人的,对小孩儿来说显得有些搞笑,便说道,“先生教导过学生,礼多不怪,可也得相互尊重。”
“你……怎可如此无礼?”副官听出沈翎霜的意思,不是她不讲理,怪他们乱抓人在先。
“哈哈……沈小姐第一次来督军府做客,不怪她,不怪她,什么礼不礼的都免啦!”陈大雷顿时欣悦,沈家的女儿果然有意思,随即大手一挥,让副官先退下。
陈大雷屏退了旁人后,想从沈翎霜的口中套出自己儿子的死因。他摆出很客气的样子,让沈翎霜坐下,又递上一些糖果。
“督军什么时候能放我回家?”沈翎霜见抓自己的人退下,便问道。
“不急!不急!”既然抓了你,怎么可能说放就放,不然陈督军的颜面何在。
“你为什么要抓一个小孩?”沈翎霜见陈大雷丝毫没有放走她的意思,继续问道。
“你告诉我,那天你们和陈鹏究竟发生了什么?”陈大雷突然收起笑容,抓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要知道自己儿子究竟为何出了意外。
“你信我,我才说。”沈翎霜感知气氛有点变化,她抬头望着陈大雷的眼睛,不惧地答道。
“好!”陈大雷应声道,他觉得这小孩果然不同寻常。
“说完了,可以放我回家吗?”沈翎霜萌萌地补充了一句,就像有时大人总喜欢达到目的又骗了小孩。
“你在套我的话?”陈大雷听出了沈翎霜的小计谋。
“督军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不也是在套我的话吗,我只不过学着督军的模样礼尚往来。”说完,沈翎霜轻轻地起身向陈大雷拱手一鞠躬。
陈大雷甚是惊讶,现在的小孩也不好骗,便点了点她,说道:“小小年纪,这张嘴巴真厉害,沈崇有你这样的女儿,实在是福气啊!”
沈翎霜再次抱拳一鞠躬,说道:“督军过奖了!”
陈大雷仔细一想,继续聊天下去,可对付不了这小丫头片子,便差人过来带沈翎霜去厢房休息:“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可舍不得放你走。来人!”
见陈大雷叫来了副官,沈翎霜默默跟着他出了大厅。
沈翎霜被安排在督军府别苑的一间厢房内,房内布置倒是常见的民国风,想必这陈督军顶着西洋人的风格,里子还是走中国范的。
“抓住她!”众人纷纷来回折腾着,一派热闹。
“放开我!”房间里能砸的所剩无几,地上一片狼藉,沈翎霜就是不让别人靠近。
众人七手八脚按住她,督军府请来的妆容师奉命在她脸上发挥专长。
“沈大小姐,你就别抵抗了。”副官拿着枪在旁边监督着,今晚务必要在喜宴上交出一个小小新娘子。
“我阿爹不会放过你们的。”沈翎霜顽抗着,谁都不可能让她屈服,上次定亲她还和父亲闹脾气,孤身一身在勿忘我别墅里住了好久,这次面对这些陌生人,她更加不会投降。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个孩子?”看到沈翎霜一直在顽抗,喜娘无奈开始不忍心说道。
“喜娘,请你放我走吧?”沈翎霜望着喜娘,希望她能帮帮她。
“喜娘,做好你的本分,再多说一句话,小心你的脑袋!”副官悄悄从背后举起枪,对着她。
“是……是……是……”咔,子弹上了膛,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喜娘不敢再出声。
沈翎霜被硬的扮上了新娘妆,随后又被带到一间阴森森的屋子,绑在了座椅上。
夜幕降临,等到沈崇赶到督军府的时候,大门口早已挂起了大红灯笼,府内丝竹声声,一派喜庆。
“向督军报告,沈老爷来了!”
管家急急跑进内堂,去报告给副官。
沈崇登门拜访,自知赔礼道歉免不了,但一想到让女儿做陈家小少爷的媳妇,心里实在是难受。
“来……来……来……”陈督军一副似醉非醉的模样,举起酒杯豪言壮语,拉人介绍着这位亲家,沈崇眼里在座的嘉宾都只不过是在逢场作戏。
“陈督军!沈某前来……”沈崇恭恭敬敬地又一次说明了来意。
“亲家,先来干一杯。”陈大雷继续装着糊涂,陪着笑。
“陈大雷!”一而再再而三,沈崇忍无可忍,大声叫了督军的本名,神情严肃,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若你坏了我的好心情,就不怕我对你不客气吗?我知道沈老爷是杭城鼎鼎有名的大商人、大慈善家,但在我们这些拿着枪整日拿命拼的粗人眼里,可没那么多面子可言了!”陈督军收起和颜悦色,哐的一声砸了手中的酒杯,手掌一道血光,丝毫没有皱一皱眉。
一众宾客听得陈督军要发火,纷纷离席逃命。
“我女儿呢?”沈崇环顾四周,没有看见霜霜,更加忧心。
陈大雷笑了,似乎从陈鹏出事以来,他从来没有伤心过,可谁又知,那是欲哭无泪,一个在战场上拿命拼的汉子,面对父子亲情,却难以表达:“这个问题,该由我来问你,我不是让你拿我儿子换回你女儿吗?”
“陈少爷的不幸,孩子年幼不懂事,这责任由我监护人沈崇来担,只要督军开口,沈家倾囊相授、鼎力支持。”
“沈崇啊沈崇,我陈大雷算是看错你了,你竟然想用钱来买我儿子的命?”陈大雷虽然是个粗人,但他知道沈崇不缺钱,若简简单单让他拿钱消灾,怎么对得起自己唯一的儿子。
沈崇解释道:“陈督军,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尽力弥补。”
“若我不答应呢?”陈督军打着小算盘,沈翎霜是沈崇的掌上明珠,若是和沈家攀上亲家,那日后如虎添翼,他执意让沈翎霜做自己的儿媳,这一步,难退。
沈崇当然知道陈大雷的阴谋,便撂下狠话:“将来,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我沈崇的女婿再怎么样,都得是活的。”
“你是想要那霍家小子做您女婿吧?他害死了我儿子,您女儿却放走了他,这笔账怎么也得一命换一命,沈崇你别在我面前装糊涂。”
沈崇从袖口取出一份报告递给陈大雷,说道:“来之前我跑了一趟局里,检验科发布死因明确,并非误伤致死,而是水溺。那些小少爷的同伴都招了,若不是平日里欺负别人惯了,也不会失足掉水里。”
陈督军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我不会同意霜霜做您陈家的儿媳妇,再说她早已定了娃娃亲,做事都讲先来后到。将来还得给霍家一个交代,陈督军何苦为难我呢?”沈崇也洞察到他的怒气,自愿退一步说道,“上周商会刚到一批物资,原定支援陈督军前线战事,现在就等我签字便可。督军觉得呢?”
“沈崇,你……”陈大雷知道在儿子这件事上,他是得不了便宜的。
“在商言商,沈某是个商人,只会将利益最大化,日后在杭城我们是合作还是撕破脸,请您三思!”
杭州的权基本掌握在陈大雷的手中,可权离不开钱的支持,若是日后得了杭城首富的支持,那可是如日中天。支持还是得罪,陈大雷心里得好好衡量衡量。
陈大雷突然换了脸色,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你个沈崇,今日原本只解决孩子的事,你却和我讲起了商场上的利害得失。”
“孩子的事是个意外,我只求陈督军保我女儿安全,能让我带走她,我沈崇在杭城一日,若有战事,保证陈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陈大雷仔细一想,若是硬碰硬,此刻定是吃亏,儿子这笔账先留着,眼下各地军阀混战,等此次胜仗而归再慢慢清算。
陈大雷叫来了副官,说道:“来人,把沈家大小姐带出来。”
“是!”副官领命,去了别苑厢房。
沈崇正等着着急,深怕女儿有个什么好歹,不一会儿,从后面想起了一声熟悉的叫唤。
“阿爹!”沈翎霜挣开副官的手,一边跑向沈崇,一边将新娘头冠狠狠丢在地上。
“他们没欺负你吧?”沈崇蹲下身子,握着孩子的手,问道。
“没有!”沈翎霜摇摇头说道。
陈大雷这是见识到了沈崇疼爱女儿的那份心情,也只有女儿才能让沈崇赔上身家性命都值得,一点都不像那个商场上无情的冷面商人。
也许沈崇早已忘记,当年初出茅庐的陈大雷,也曾有经商的梦想,却被年少气盛,颇具经商头脑的沈崇劝退。
商场如战场,一不留心,赔进去的就是全部,败在沈崇手里,陈大雷无话可说,他仍记得那日,他的那句告诫:“汝若胸无半点墨,弃商从军可好?”
这句话,让陈大雷改变了一生,悬崖勒马,输了身家,一切从头再来。
陈大雷心里自年轻时就比较仰慕沈崇,对沈翎霜自然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说道:“沈崇你这颗掌上明珠冰雪聪明,我很喜欢,说不准哪一天我会收她做义女。”
沈崇不可能让女儿和督军府还有什么牵扯,直接婉谢道:“沈某谢过督军,小女我自会照顾。看督军您身子这般硬朗,将来必定儿孙满堂,何必担心呢?”
“承您吉言,日后我一定努力多娶几房姨太太,多生几个大胖小子,以便日后让你女儿好好挑一挑!”陈大雷抱拳,就当他再次听进了这个预言家的话。
“你……”沈崇气得直跳脚,真想向前挥他一拳。
一旁的沈翎霜灵机一动,早已听懂了两位大人的意思,便说道:“督军今日的招待,我会铭记于心。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好!还是小丫头你比较通透。”陈大雷点点头,直呼说得好,免去了一场尴尬。
在沈崇心里,可不这么认为,他随即转身离开,往大门走去。
沈翎霜向陈大雷笑了一笑,转身快速跟上沈崇的脚步。
出门的时候,陈大雷突然问道:“沈老爷这辈子有没有过失败?”
“承蒙各位关照,都挺过来了!”沈崇背着身子,抱拳致意,言辞大方且无惧。
“哈哈哈……”听得笑声中带有一丝诡异,不知道这个陈大雷又在盘算什么。
沈崇终于将沈翎霜带回了家,这一天,沈云帆和王管家一直在门口着急的等着、盼着。
回到沈府,沈崇就直接将女儿带到了沈夫人的牌位前训话。
沈崇进祠堂前,预先嘱咐了王管家,让他去大夫那跑一趟。
“我训完人,若霜霜身子骨熬不住,你就差人把大夫请来。”
“老爷,你心疼孩子,用心良苦啊!”
“瞧瞧她,一副不认错的模样,真是气死我了!”
“息怒!息怒!想想夫人,就好了。”王管家急着想尽办法在一旁劝着,不能冲动,为了家庭和谐,为了逝去的夫人,打不得,最多骂几句,减减心头恨。
沈崇摇了摇头,冲了进去。
沈翎霜挺着腰板,直直地跪在母亲面前。
“错了吗?”沈崇拿着戒尺站在沈翎霜的右后方。
“何错之有?”沈翎霜明白父亲所说,关于私自放走霍翊龙,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鲁莽行事,必将害人害己。爹让你记住,凡事要谨慎,切勿盲目。”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戒尺重重地拍在女儿的后背。
沈翎霜不语,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沈崇第一次打女儿,他怕自己的放纵最终会失去她,就像当年没有挽留住自己的妻子一样,那般无助和懊悔。
沈崇看到女儿的倔强,不由想到了夫人临终时的嘱托。
“我这一生为了你,为了家,养儿育女,任何事情不敢越雷池一步。望女儿不要像我一样,她若错了,你委屈受一点;她若哭了,你将就哄一下。将来,她若嫁了,你定要代我看着她幸福。”
娘亲做不到的事,只能让父亲代劳。年轻时的沈夫人才貌双全,有着自己想做的事,但封建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后她屈服了,相夫教子,匆匆过完了她的一生。
沈夫人正值芳龄就香消玉殒了,这是对沈崇此生最大的打击,车祸又让女儿留下了后遗症,他不是一个宠溺子女的父亲,他对儿子沈云帆的严苛,府里人人都知。男孩溺爱,百无一用。可他对沈翎霜的爱,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甚至有时沈云帆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沈崇的亲生儿子,妹妹在父亲的心里,比任何人都重要。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妹妹是父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失而复得的感觉,只有当事人才会懂。
据王管家说,沈崇赶到现场时,司机已经没有呼吸了。
在医院,一边是心爱的妻子正在抢救,另一边是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儿。
那段时间,沈崇日夜守着女儿,哭着哭着,开始语无伦次:“我抱着你的娘亲,娘亲抱着你。你满头是血,止都止不住……霜霜,醒过来好不好,阿爹陪你玩。”
“阿爹平日里虽然忙,可时时记挂着你们,只要你们平安,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今日哥哥说想妹妹了,让阿爹带妹妹回家,霜霜,你最疼阿爹了,阿爹若带不回妹妹会被哥哥骂哦。你答应我,快醒来,好吗?”
日复一日,沈崇将全部心思扑在了医院,沈夫人有一段时间认不得人,整夜难眠,形如枯槁,心疼坏了沈崇。他白日里在重症室陪着女儿,到了夜晚,在普通病房打地铺哄着妻子睡觉。
这大半年时间里,沈崇最终还是失去了妻子,他犹记得妻子最后清醒的一刻。那种不甘和不舍,无法言语。
他振作起来,处理好妻子的后事,继续照顾女儿。直到沈翎霜睁开眼睛,哭着要找娘亲,沈崇心里的一根弦终于崩了,热泪盈眶,抱着她哭了好久好久。
自那以后,沈崇处处惯着宝贝女儿,只要她高兴,天上的星星月亮都会去摘下来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