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姑苏。
淅沥着雨,这城,也朦胧起来。不比越地的湿郁,也难及汴州的阔绰。这姑苏的雨,更得绵柔细嫩,涵清新破尘之韵,予快然自得之情。
街头巷尾,如是着了入春的色,行人已不匆匆。油纸撑叠,间或相攘,但也秩序井然,步调明快。
其间,闯入一道疾行的影,他好似不畏这雨,任凭细丝润了身发。再看衣着,粗布的,也只道是仆从模样。他怀里抱着一团油纸,护着,没被雨淋湿。再快步穿行人群,太匆忙。
此处是青山巷北,一旁则是临东小巷。若按这常理,本该绕着街道转一圈,才得达临东巷口。但巧的是,这青山巷北处,与那临东巷间,割出一条狭道来,大小只可过一人。巷北入口,白墙上搁了一扇小窗。窗子微展,则其下便有处遮雨的。那里,堆了些破碎瓦罐,也没人清理。再回头,青山巷北,又侧对着一家酒楼。这酒楼,也没甚“阁、苑”之称,牌匾上单只两个字——“逢春”。
这雨里疾行的人,好似就不按常理的。他没绕着街道转悠,渐渐停在巷北,歇了歇气,缓缓走了进去。在这狭道里,雨要软些,他也不急,缓作穿行。好一会儿,才穿过这道,消失在临东巷口了。
没多久,又一道影子,落在街道上。这次,他是撑着伞的。衣着较为得体了,青衫的,但也不是锦衣绸缎。模样上,约十七八岁的男子,这眼色颇为悚辣。
他不疾行,只随意走着。也到了这青山巷北,还不入那狭道,回头望了眼那家酒楼,便阔步进了小道。也是慢慢地走,不急。好一会,才出狭道,去往临东巷了。
又没多久,还是来了道身影。这会子,他也是撑着伞的。衣着倒是锦衣了,酥红色,看着倒是显眼。但毕竟这是雨起的时候,这身装扮,在姑苏城也常见了。文人诗豪,商贾茶贩,甚至官吏,都是这红色调的。
这人如同之前,一样地,入了狭道里去。只是,他没从临东巷那边出,折返了,还是回了青山巷北。又遁入人群里,渐渐,不知所踪。
江南的雨,只要下了,便是止不住的。可也有好的时候,如是轻轻啄了口,只露一些雨色。而不下个倾盆子的,也是有的,收拾得自然极了。
这雨,要停了。行人此时才匆匆,收下伞,又纷纷散去。
青山巷北,忽地,响动了些疾步声。再一看,只见那小道里跑来一人,满头大汗,神色忧躁,甚至不顾这溅起的泥水脏了身子。
那人,正是第一位去往这狭道的,着粗布衣的,仆从模样的人。
他径直跑到那些破碎瓦罐堆里,翻弄着什么。
这时,狭道两头,都蒙上了黑影。这会子是几名,着稠红色锦衣的大汉,挡住了巷子。他从破碎瓦罐里抬起头时,才发觉,自己已被堵在这道里了。
他面色一沉,又是惊恐。
只见,临东巷那边,传来一道爽朗的声色:
“果不其然,还是我猜准了。”
这小道里的仆从面露恐色,一时低沉。便见得,那旁的汉子里,渐渐踱来一人。此人倒也年轻,约是二十岁的模样,算是青年男子。但也体格健壮,修长身材,像个武人。
“你……你早就怀疑我了?”这仆从问道。
“不然,”那人很是豪爽,“我先是疑心有三人,便让你们各自去买吃食,见这雨大,还让你们都带上伞。可回来时,独你一人湿了,可见你很匆忙,连伞都顾不得。”
“我,”这仆从迟疑道,“可我那时候也说了,只是想快些,怕这吃食冷了。”
“所以呀,”那人笑了声,“我才跟你们说,这后天不去城外蒐猎了。而是明日便起行,奔赴幽州去了。”
那人戏弄着声调,“想必你是心急了,这已经安排了的刺客先不说。但若不及时通信给燕国,到时候也得惩你个办事不力罪责。因而,你只能冒险,再来传信,可是这样?”
这仆从,一时没了声。他眼里顿上杀意,冷笑一声,说道:“好歹我也是藏了六年,这六年我做牛做马……想不到,心急了些,竟全毁于今日了!”
他猛然跳出,从袖口横出一把短刃,直取那人咽喉,“但今日,你也得死——”
巷口候着的,着稠红色锦衣的几名大汉,便要冲上去。那人却摆了摆手,迎向这划刃奔来的仆从。
先是侧身,躲了那短刃,再回手肘击,撞在那仆从胸膛。
那仆从受此猛击,一股脓血瞬即涌上心头。还不待他安下声息,便见这人又是一记手刀砍来,重锤在脖颈处。
这仆从便再压不住,喷吐出一大口血,洒在白墙上。可还没完,这人抬腿便踢来,又将他踢打在地,一时,竟落空了全身力气。
那人轻轻着地,理了下玄色锦服,便开口道:“陈礼,把他拘起来,慢慢审。”
一名身着稠红色锦衣的大汉上来,“诺。”
可他向着那仆从走去,忽地大惊,忙翻过身来探查,只叹了声,说道:“殿下,这人已经死了……”
这位殿下皱了皱眉,也来看了眼,说道:“到底是藏了六年的老探子,我刚查过他的牙口没见毒药。想不到是洒在刀刃上了,他自己给抹了脖子……呵,这燕国也还是有狠人的。”
他只挥了挥手,说道:“毕竟这赵途也跟了我六年,还是留个全尸。”
那名唤作“陈礼”的侍卫领命道,“诺。”
这位殿下顿时松了口气,又念悠道:“但我说的,也算是真话。再过几日,我便要去幽州了。”
他走出狭道,来到这青山巷北,望了望,忽觉那家名叫“逢春”的酒楼颇有意思。但也只看了眼,便又折身回去。
只一会,这青山巷北与临东巷口之间的狭道里,竟然也是干净利落了。雨色仍在,但这处,好似没个响动了。破碎瓦罐仍堆在那处,正上方的窗外也微微开展。这一切,都该是不曾有过的。
“逢春”,这家酒楼单此两字。算上旁阁,共是两层楼高。装饰颇为简洁,也不妖娆作势,就只是个酒楼。备有雅间,临着巷子。空窗的也有,雨落时,可赏些颜色。晴日里,作通风凉席。侧翼处,有小方展台,或是可置人作乐助酒,抑或是帖些字画评鉴。这酒楼,便是如此逢春了。
此时,这空窗的席位上,正落座一人。他是位少郎君,约十五岁的模样,长得倒是清秀,面相也好,肤色也净。只披散着头发,着身的琼玉华服也染些酒色,这倒也是不体面了。
而他身旁,又站立一人,着青衫的,模样上,约是十七八岁的男子,眼里尽是肃然。
“小司,那人丢进瓦罐里的字条,你可都看清楚了?”这位少郎君动了动筷子,翻弄下瓷盘里的菜肴。
“公子,我看清楚了的。”这位名叫“小司”的青衫侍从说道,“字条里写的是……”
他还未说完,那少郎君便摇摇头,说道:“内容已是不重要了,我想问你,那人的字迹可记得?”
小司犹豫了下,说道:“公子你是晓得我的,我虽是能过目不忘,但这模仿字迹可就……”
“这个无妨,”少郎君轻笑了声,说道:“记得就行。”
他便又翻弄起菜肴,也不吃去,好似玩弄。
“公子,不知……”小司疑虑了许,还是开口问道。
“你是想问,这燕国暗探,我是怎么查到的,对吧?”那少郎君抬头笑着,问他:“要想查出探子,就得假使自己是暗探。倘若我是燕国花了大力气潜到这江南来的,那么,我欲何求?”
小司思虑着,便听他又说道:“这江南虽是繁华,多行文人墨客。但于燕国而言,这姑苏城里,有一位是不得不在意的。”
“世子殿下……”小司沉声道。
“不错,”少郎君又挪起竹筷,“吴王世子殿下,天生神力,乃武学高材,又精习兵法。此大梁青年将领,统武幽地,为燕国所惮。恰今年,陛下特许他回姑苏探望其父吴王。因而燕国是按捺不住了,若在姑苏都未能除去,那到了幽州地带,可就难了。”
“因此,我猜疑,那字条里的内容,便是埋伏刺客,准备袭杀之事罢?”少郎君捻起一片菜叶,又放了回去。
“公子所言甚是,字条里说,世子殿下后日将出城蒐猎,要他们早做安排。”小司说道,但又困惑,“只是,公子又如何得知这巷子是他们暗探传信之处的?”
“呐,”少郎君指了指那扇窗户,说道:“耐心地看上几日,你便明白了。他们以窗户为信,若今日窗户敞开,则定后日传信。明日来,若窗户闭上,则说明有变,原定的传信便取消,直至下一次窗户再开。如今日,他窗户敞开了,已传完信,必然会于今日晚些去闭上。”
“原是这般,”小司有些惊诧,“这倒是繁琐……可公子也是赶巧,才发觉这处异端的。否则还不察觉,这燕国暗探已潜到这里来了。”
那少郎君笑了声,却问道:“小司,你可知,这酒楼为何叫‘逢春’吗?”
闻言,小司愣了愣,摇摇头。
“据说,有一位穷书生,因家道中落而侘傺江湖。不名一文,更是难得饱饭。当他走投无路之时,竟遇见了一名女子,她唤作‘春娘’。春娘刚丧了父,接手祖传的酒楼,可惜经营不善,已是亏空。见书生可怜,便施舍了些吃食。后来,这书生也是感恩,因读了些书,有些办法,也便救活了这酒楼。如此,春娘与这书生也成了这酒楼的东家和掌柜。书生,也行笔牌匾,作‘逢春’二字。其意,便在此了。”
“原是这般。”小司似懂非懂。
少郎君轻轻落下竹筷,又对他吩咐道:“你去闾左巷口,我记得那里有家店铺,专做荷叶鸡,你给我带只回来。”
小司愣了下,说道:“公子若是想吃荷叶鸡,这家酒楼就有卖的,味道也是上乘……”
少郎君打断了他,“这我当然晓得,毕竟这酒楼可是我……我也只是想知道,这位世子殿下居然不愿在我这订,偏偏选了那一家……难不成,我这味道,差色了?”
小司一头雾水,但也习惯了的,便领命去了。
这位少郎君又拾起竹筷,忽地,他目光一折,望向旁的雅间。
“我记得,从那雅间里,也是能将这青山巷北都看个仔细透彻的。而刚才,也还是有位客人坐着的,怎么就……”
他搁下竹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