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流云慢慢划过黑蓝的天空，明月西沉，几点星子在天际璀璨闪烁。
柳相与我站在石桥上，他看向我，静静微笑着：“今日再怎么说，也是人间一个上好的节日，上仙不想多去玩会儿么？”
我低下了头，苦笑一声：“人间的节日啊……曾经确实是非常喜欢的，一家人可以团聚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感到开心，可是自从成仙以后，反而不太喜欢这样的节日了，还记得凡间曾有句话，叫作‘但见繁华，必生哀思’，你能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么？”
柳相稍怔了片刻，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我又涩然笑了，低声道：“人类的感情，身为妖怪的你，又怎么可能真正明白？”
柳相沉默了一会儿，迈步向我走近，他站在我的身边，其实柳相比我高出去一头，所以总是可以那么轻易的，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我没有特意抬头去看他，却很清楚的知道，现在的他一定在轻轻笑着，没有痛苦，没有哀婉，只是那么云淡风轻的笑着，我望着石桥对面的灯火，听到他静静的声音：“因为，我也有过家人啊……”
我慢慢抬起头看向了他，又见柳相转过身望着我，他的眉眼弯弯，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似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于是兴致勃勃的提议道：“不如今天，我们两个一起罢。”
他倾身向我接近，俯身在我的耳边，正在愣神时，忽然听到他喃喃的开口，晚风轻柔，却轻不过他的声音，温柔划过耳畔，更像是暗夜深处的自语，他说：“只有今天，把我当作你的家人，上仙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算是……谢一谢你愿意对我这样好。”
柳相的话，一直都是不痛不痒的，如同他那个人一样，始终都是一袭轻绿雪白的衣裳，白皙纤长的手指间扣着一支竹笛，瘦削的身形极浅极淡，恍若一团云烟，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可是每次听到他的话，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沉重与酸楚，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远离，却怎么也抓不住的失落感。
我们走在大街上，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我的兴致不是很高，柳相倒是兴趣盎然，左看右看，好像很喜欢的样子，每次看到有趣的东西，总要走上前把玩一番。
他走到一个卖糖人的小贩前，伸手摘下来一支糖人拿在手里，打量了几眼以后，再拿给我看：“上仙可还喜欢？”
我随意瞥了一眼，唔了一声：“很好看，若是买了下来，拿回去送给白恒，他应该很喜欢。”
柳相拿着糖人的手一僵，只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提到白恒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好像冻住了片刻，紧接着又立即绽放出更为温暖的微笑，回答道：“是的呢，白恒见到这个，一定会很开心。”
然而他并没有买下来，只是默默转身离开，我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于是连忙跟上他的脚步，问道：“你先前说白恒是你的好友，不知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柳相下意识顿住了脚步，站在大街的中央，他回想了一会儿，又低低笑了，答道：“大致是在枯魔山罢，那里每十年便会举办一次宴会，许多妖怪邪魔，甚至是天界的仙人，都会参加。”
他的语气平静，在这个深夜里，回荡在我的耳边：“大家一起喝酒尽兴，与对方试炼修为，当然也有人醉酒闹事，他们在路上拦住了我，我修为低微，与对方斗了不过百招，便被打得很是狼狈，是他救下了我，其实他很有名，许多人都认识他，所以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闻言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你先前说白恒，天上地下都找不出比他还要冷情的人，如此看来，他还是有些善心的么。”
柳相微微勾唇，问我道：“上仙可知，他对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有些揶揄：“以白恒的性情，该不会是‘你没事儿吧’之类的罢？”
柳相轻轻一笑，又摇了摇头，回答道：“他那个时候，只对我说了三个字，别挡路。”
听到柳相的话，我愣住了片刻，反应过来，不由失语道：“他这个人，真是……”
柳相默默低着头，依旧笑得很温柔，他轻轻嗯了一声，生怕触碎了某个梦境般：“是啊，这就是他，尽管我一直坚持以为，是他救下了我，可是，其实心里早就应该清楚，他那样的人之所以会出手，怎么可能是看不过去，仅仅是因为我们挡了他的路罢。”
北海老龙王生成那个样子，怎么养出来的儿子也是这样愁人，我不由想叹气，又问：“那后来呢，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白恒那个性格，与他相处想来应该很难。”
柳相笑了笑，叹了口气：“那个时候，也是我年少轻狂不太懂事，即使受挫也不会觉得什么，总是阴魂不散缠在他的身边，缠得久了，自然就比旁人亲切些了。”
他说到这里，好像不太愿意往下说，于是迈步继续向前走着，我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了柳相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许是深夜光线昏暗，隔着重重的灯火，总是觉得他的身形有些模糊，仿佛冥冥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潜伏在他的背影后，令人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跟上他的脚步，又见柳相拿起一个灯笼，上面绘着一团紫色的花朵，他看向我，眉眼弯弯：“上仙，这个好看么？”
我点了点头，回答道：“好看。”
柳相轻轻一笑，拿着手中的那个灯笼，仔细端详着，喃喃道：“这个是紫堇花，还记得我的家乡，到处盛开着这种花儿，每当花开的时候，花色倒映在水中，就像是一片紫色的云雾……”
他看向了我，眼眸中敛着明媚的笑意，说道：“我记得，前几日上仙的衣服上，便是绣着这种花儿，很好看。”
提起前几天的衣服，本仙不由怒从心中起，沈丹青那个混账居然说我什么东施效颦，铁骨柔情，还有伯陵与柳相两个，把本仙我嘲笑成了一个头上插朵大红花的村姑，现在却来说我好看了！
我阴测测的哼了一声，仍是有些幽怨：“你们几个那日，不是挺嫌弃的么，我还记得我问起你的时候，你还偷笑来着。”
柳相又笑了一下，回答道：“是很好看，只是不常见上仙那副打扮，猛然见到一回，觉得有些稀奇罢了。”
他看向了我，问道：“以前，都没有人告诉上仙你，其实你长得很美么？”
本仙我噎了一下，表情有些勉强，嘿嘿一笑道：“实话不瞒你，我从小时候就被爹娘当作男儿家来养的，身边的人，也从没拿我当成姑娘家对待，所以对于这个事情……我向来比较迟钝。”
柳相微微低着头，手指抵着下颌，看他的那个样子，好像又是在偷笑，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唉，反正一直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已经习惯了，许是先前陪着月言他们逛了一天，现在本仙的一把老骨头还真是有些疲累，于是看向远处石桥角落处的垂柳下，向柳相提议到那边没人的地方休息片刻，柳相自然同意，只是临行前，转身给了小贩一些银子，买下了手中的那个花灯。
岸上铺着一层青石板，垂柳树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因这里地处偏僻，所以都没有什么人声，寂静悄然蔓延，如同一段漫长悠远的笛声，无言轻扣着一个人的心扉，我站在河边，望着对面屋檐下，花灯倒映在水中的光影，不由感慨道：“还记得小时候，经常与二哥他们出来游玩，一群人到处乱跑，就跟乐疯了似的。”
柳相站在我的身后，低声道：“上仙虽说如今已然成仙，可若是心里想着念着，还能见到他们，这已是幸事。”
我回过身看他，待看清了柳相的神情，不由一下怔住了：“柳相，你……”
柳相微微颔首，前端的墨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面容，可是银白的月光下，分明看到了他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然打湿了脸颊，他立即低下了头，有意避开了我的视线，极力扯出微笑来，一如既往的，完美温柔，轻柔的声音里，却难掩一丝哽咽：“没、没事……”
我走了过去，站在他的面前，静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如果可以与我说的话，我就听着，如果不愿意提起，我便不再多问。”
柳相手里的花灯，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又一下子被他抱在了怀里，说实话，我有些发蒙，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只觉得他埋首在我的肩上，低低道：“抱歉，原本是想让上仙开心的……”
我依旧发呆，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其实过去的那么多年里，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拥抱，感觉温暖么？嗯，很温暖，很踏实，可是我分明知道，这个拥抱的主人，此时此刻的内心正在无比的悲伤，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悲伤是什么，可是我知道，作为朋友，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站着不动，也不再多问什么。
良久，寂静的河岸边有些动静，我看向了不远处的垂柳树下，只见伯陵站在那里，他的表情有些发蒙，望着我们拥抱的身影，一直呆呆的，片刻以后，才喃喃说出来一句：“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