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容洛忽然开口,淡淡道:“他,得提早预防,寒气过重,会触发血毒。”
由于声音过小,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商容洛又说了一遍。
敏成不顾朱彦阻拦,就要冲过来打这个黑胖子。“混蛋,咒谁呢,你个贪煮鬼的下酒料!”
地才福也急了,他说:“小兄弟,你吵什么,小洛他没有恶意,他懂医术,虽然爱给人瞧病,却也不是胡说!”
他又转头对黑胖子说:“你啊,这次看得准不准?”
“我从去年开始,瞅见二十多个耳垂皱缩,呼气不稳的人,只有三个看走了眼。”商容洛保持着呆滞的眼神,慢吞吞地说。
般廷义叫大家都安静,他来到商容洛跟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孩子,上次跟地姑娘来过吧,你是个大夫?”
“般将军,小洛的确会些医术,他父亲之前是个行内高人,传授给他不少,现在,酒庄都不需要聘请大夫了,小洛的本事越来越大,你看,都能给陌生人瞧血毒病了,我敢保证,他不是在戏弄各位。”地才福说道。
“他是说,敏成有先兆?血……毒?”
“没错,我观察过很多病人在血毒发作前后的异样,耳垂皱缩、呼气不稳、牙缝变大,是最具说服力的三个表现,都是寒气从髓中游出,刺激皮表和五官所致,他已经占了两个,刚刚,我在他身旁,用手背感觉他的呼吸,没呼五次,就有一次长得多。”商容洛说起话来,只动下嘴唇。
般廷义立刻去试敏成的脉,看他的呼吸。
过了一会,般廷义说:“孩子,这次也许失了准头,他只是恰巧没休息好。”
敏成也摸摸自己的耳垂,同商容洛对视,不说话。
“嗯,敏成的呼吸很均匀,没有明显的长呼。”宋峰也说道。
楚桓走进来,也对敏成进行“测验”。
“自己明知的情况下,就试不准了,必须在无心之时,由旁人观察。”商容洛继续轻声说道。
见气氛有些尴尬,地才福甩甩手,清清嗓子,道:“般将军,晚辈告辞,给我打磨镰刀的事,日后再说吧。”
商容洛仿佛没说够,不情愿地被拽出去。
众人出去送客,一直到院门口数丈之外。商容洛又紧盯着楚桓,般廷义贴近他,小声问:“如果是真的,该怎么办?”
地才福走后,楚桓见敏成反复在镜子里端详牙齿,咧着嘴看牙和牙间的缝隙。
丹布华、都娃、莹卡也学他张大嘴巴,从小小的圆镜面中抢空间。
“咦?我的牙缝怎么比敏成的还大,坏了坏了,”丹布华深吸一口气,“等娘亲回来后,我一定让她带我去看病,对了,我的耳垂,嗯,没有褶子。”
楚桓也照着镜子看,几个人的黑脸盘记在一处。般廷义一把将镜子夺去,训斥道:“胡闹!胖小子的浑话你们也当真,要不是看在地家的份上,我当场就翻脸了。不过,敏成,你的剑伤没好彻底,体内寒气尚存,我得想办法给你逼出来。”
楚桓明白,师父是为了不让敏成胡思乱想,才断言他没事。商容洛说的三点,眼下只证实了一处,敏成的呼气是否有问题,还得等他不注意时鉴别一下。
这黑胖子,原来还懂医术,瞧他那认真劲,说的一板一眼。楚桓觉得此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破掉、扭曲的铁盒要重新收拾,一伙人忙活了半晚上,累得够呛。这种平整灌铸的新差事,大家都没有经验。
饭后,般准河对敏成说:“什么大不了的,初九那天,我在朐州地认识了一位老朋勖人,他可不是偷涅油的那种货色,绝对的大好人,懂医,尤其是草方子,回头我帮你问问。”
敏成点点头,出去练了会拳。楚桓见他长拳挥了一半,骤然止住,静立在院子里。
朱彦马上拉着敏成回到卧房里练气,顺带帮他检查呼吸。
宋伯伯、薛姨等人,都问般师父那商容洛最后讲的什么,楚桓也凑近听。
“他的法子是金换骨,我也听不懂,那小子说,此法还在完善中,没有把握应对可能出现的血毒。”般廷义细声说道。
“也不能指望一个毛头小子,金不换?什么鬼方子。”宋峰摇摇头。
“宋伯伯,是金换骨,等会,我也去敏成屋,等他睡熟了,试他的呼气,不过,他自己也迟早会发现。”
第二日,大家还是照常早起练功。敏成倒是一脸轻松,因为他自己并没有觉出异样。
楚桓和朱彦则知道,敏成的呼气确实如商容洛所说,每五有一异长。只不过,两人没对敏成说实话。
看来,有必要去地家去求证一下,若病情属实,还得早做准备。
正想着,天空阴了起来,大团乌云占据了大半天幕,太阳被遮住,微风拂过树顶。
“要下雨了,赶紧把晾晒的铁架收起来!”
关上了金坊的窗户,大家在大院里享受忽然飘至的凉风,这股风吹在身上还是热的,但比无风时刻要舒服多了。
翌日,那云虽多,却并未形成雨。云朵中间的天空仍旧湛蓝,空气中满是湿润的暖流,树木都随风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预想中的雨没有降落,整个下午,众人都在金坊里舒心地干活。到申正,楚桓出来伸懒腰时,太阳露出半边脸,低空里仿佛有许多微小的彩色气泡,还有青色火星在闪烁。莫不是眼睛又出问题了?他把眼皮往两边拉紧,松开,再沾点唾沫抹在眼珠上来回揉。
并没有什么彩泡,半圆太阳在空气的浮载中,轻轻地晃动它的光芒,一根光线形成半圈,散开并消隐不见,黄芒温暖而不刺眼。
包围大院的好大榆树、规阳梧桐、刺柏的顶冠仿佛大了些,枝杈、树叶都伸展开来,向着太阳轻舞。三棵梧桐树构成一片红色小河,在阳光的作用,伸展成一簇涌动的红浪头。
还是眼神不好!低头再向上,明明是绿的肥梧桐叶。楚桓苦笑一声,细细品味高树上的微妙摩擦,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叶丛跟微风的摩擦是种令人产生微醺感的奇妙律动。
楚桓在心里打着拍子,很快手指也跟上,然后是唇舌,口哨自然地破唇而出。
零星的草絮和麦秸飘到屋顶拱瓦上方,没过多久,四五只蜻蜓翻过屋脊,追逐那些草絮。楚桓仰着头,听它们的碎语,清脆柔软,跟自己的哨音很相配。
他走出去,花香很浓,是河东的朱家蔷薇巷么?附近可没有这种花。喇叭花丛和南瓜藤在北坡上很显眼,菜园里的绿株都挺拔了不少。
这就是真正的盛夏,楚桓心想,但蝉声哪里去了,为什么停了?正向田野里走着,太阳破云而出,柔和的光芒洒下来,蚱蝉们的号角恢复,它们你争我夺,此起彼伏。远处河塘里的蛙鸣加入,节奏变得丰富起来,山林里的斑鸠、云雀、布谷,开始它们更有技巧性的吟唱,甚至,还有夜猫子和喜鹊的声音。有趣,生灵们是庆祝暖阳重出云阵吧。
他心情大好,念了一遍《晴浏新篇》,又唱了几首《梅江行》。顺势在师父栽种的竹林下闭目练气。清澈的水花搅动丹槽,湖面上旋转的花骨朵,激起大团白雾。顷阔而见大!广袤的碧空,深邃的原野,云朵是花丛、树海,呼吸,天地精华收于胸中!
还没行到侧生式,盲筋抖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他自觉吐纳越发通畅,精神饱满,腰间横贯一道蛮力。
楚桓呼出长长一口,手掌合放膝上。感觉清爽而踏实。
“今天的云真好看!”西村的女孩路过,对着天空浅笑。
楚桓也看到,云朵散成很小的一块块,均匀地散布开,大约是扁圆状,其中一端像开了很小的口子,仿佛有乳白色轻纱散逸出来。
大家都出来散心了,此刻太阳满照,但已经没有旺火灼身的感受,如春天般舒适,难得。
到了日暮时分,轻霞黄练代替了暖阳。
大家脸上都挂了喜悦之色,结队来照料园里的蔬菜。
“有豆荚裂开的声音,听到了没?”朱彦问大家。
“不,是豆粒落盘。”丹布华纠正他。
“乌云不黑,匡凤洒金……”莹卡唱道。
“晴浏没有现身,他哪来的金洒,唉,云彩的色泽又淡了,越来越白。”
楚桓在槐树上,静思平川万里。他找不到盲筋的位置了。
夜里的梦十分漫长,或者说细节相当多。拂晓,楚桓回忆着梦里的情形,细腻有棱角:一头巨兽身上的虎纹豹斑越描越亮,巨兽踏流星而飞,脸转过来,人面,是另一个自己!
还是阴天,整片天帷是银白色的。云彩向东南移动,后面留下雪粒状的小尾巴。
夜里,敏成睡得很死,他呼吸均匀,没有任何呼气变长的情况,这跟之前的观察大相径庭。
看来啊,商容洛毕竟年轻,他的判断不能推适于每个人。敏成耳垂上的褶皱也许只是巧合。
般师父腮上的竖纹也像被清空了,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一些,说话也慢了。“这等天气是吐纳的好时机,切忌心浮气躁,大家把握好。”
在默念《扪参历井》时,楚桓总听见低空中的莫名声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思索着侧生式中“思源,烹合大默”,以及在平川、凿堂、绑帘、侧生四章中都出现的“翻”字,平川式为“翻之基”,凿堂式为“翻其喻一”,绑帘式为“翻其喻二”,侧生式为“翻其喻三”。连师父都弄不懂的“翻”字,看来是此书的关键,是否此书有序,丢掉的序言中有“翻”字的解释呢?
更加奇怪的是,盲筋一直没有出现,无论用哪种倒立法,都撬不动它,朱彦也是如此,是不是,在师父的引领下,他们都攻克了这个难关?楚桓不自信,这未免也太容易了。于是,事情就归结到天气上来。
“烈日不出,咱们的小麻烦也躲着不见,倒是没有使力气的地了。”
丹布华取笑道:“看看我,丹布大侠不用费事找盲筋,直接把它消灭于未生之时!”
连续阴天到第五日,太阳只偶尔露脸,运输车上的铁盒构件做得差不多了。大家一块到西郊野人河畔玩了半天,河里的水涨了不少,草木也茂密了很多。
上游一定下了大雨,乡民们取水浇地更加便利了。
一直到第八日,天亮的格外早,楚桓在晨露中收掌吐气时,眼中一抹土色一晃而过。
跟在绰溪取水那日相似,不同的是,这一次两眼都冒出这种怪色,转瞬即逝。
是盲筋煞气被内力所化解,从眼中飘出来了么?
他仰面看天,根本没有什么土色!又捧起地上的尘土,也只是跟那种怪色相仿。
“匡凤保佑,我的眼睛没出大毛病。”
念到匡凤,晴浏一直没有出现。她们不喜欢阴雨绵绵,是哪里的雨水太大,把晴浏仙子燃灯寻祖的计划都打乱了。
“彩云眼,躲雨帘,光不浴,灯油缺,凤父唤来无人应。”
可是地面上却很舒服,天气凉快了许多,心情也总是欢愉,特别是盲筋隐形后,整个身体感觉温暖而轻盈。
般准河北上送货去了。由于使用强度大,竖炉出了些问题,般师父领着几人在修理。
薛姨急匆匆地朝金坊内喊到:“好了!女儿、女婿都好了!感谢匡凤!哦,不,感谢邯统神!地纳仁德永世不忘!”
她的声音像裂开的瓦罐,水从中咕噜噜地流出。跟她平时慢吞吞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
“咱们对邯统老爷的孝敬换来福报了,涂花十里,好酒好菜,涂花节啊,邯统老爷八百多岁生辰,他终于想起我家的病人来了……”她说着,眼中居然泛起泪光。
“秀兰的血毒好了?她能下炕了么?”大家停下手里的活,围上来问道。
薛姨连连点头,“是,我到现在还觉得是做梦,她居然能正常走动了,昨日,我扶她在后园里逛,秀兰抬头看了看天,她对着白云小声说了一通话,搓搓眼睛,就忽然开朗起来,扔掉拐杖,正常行走,龙子回家后,也乐得不行。只过了一晚,秀兰的黑眼圈就消了,人也精神了,说话也清楚起来。”
薛姨气喘吁吁,激动得不行。“还有奇妙的事,龙子的红舌头也没了,绝对是邯统显灵。”
秀兰是薛姨的闺女,年纪轻轻就血毒发作,已有两年时间。龙子是她女婿,为了照顾秀兰,身心交瘁。一家人过的不太如意,薛姨在大院干点杂活,照顾莹卡和都娃,赚着钱养家。龙子跟她交替着照顾秀兰,他也间或出去做短工。
现在,秀兰病好了,薛姨一家子就解脱了。大家真心为她高兴。
听她所说,秀兰血毒症状在一半天内淡去,这福报来得果真突然。
大伙往薛姨家里探望时,南方天空落下一道细且迅疾的闪电,如果不是一直仰望天空祥云,楚桓也不可能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