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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和乐奉化

奉化的地形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起伏山峦是这片区域的主体,整个地势由西南向东北倾斜,在北部有一小片冲积平原伸入鄞州地界,这就是两分田的主要分布所在地。因为地处亚热带季风区,雨水丰沛,清流充盈,树木滋养得高大茂密。从空中俯瞰,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美不胜收。这里的溪流除少数南部山地的兀自注入象山港外,大部分奔向鄞州。流水在鄞州平原上变得和缓而混浊,而在奉化,水明澈到只有两种颜色:绿和白。在稍微平和的地段或者是冲击成深潭的地方是一片如同翡翠的深绿,在急泻奔湍的时候化成飞花溅玉一片炫目的白。这样的溪流到处都是,四明山的每一个褶皱里都有其或潺潺或腾跃的身影。山因水而灵,水因山而秀,这样的景色实在太美了,在地方文艺杂志与文学网络中,可以看到大量赞美奉化乡土山水的文章;历代文学家吟诵的作品集可能比溪流的总数要多得多。最著名的溪流是发源于新昌县老庵基山的剡溪,经跸驻乡至班溪乡公棠村(均在溪口镇内),形成九曲。《至正四明续志》详列九曲名目,一曲六诏,二曲跸驻,三曲两湖,四曲桕溪,五曲三石,六曲茅渚,七曲班溪,八曲高岙,九曲公棠,曲曲连名字都取得充满诗的意境。“水一曲而为六诏,晋右将军王公逸少隐居其间,诏六下而不起,地由是名。后人为之立庙,有砚石存焉。”(元陈沆《剡源九曲图记》)书圣王羲之竟然因迷恋剡源山水,晋穆帝六下诏书而未复出。历代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到剡溪或隐居或探访,络绎不绝,如孟郊、皮日休、贾岛、王安石、李清照、戴表元、王阳明等,驿路留落诗文佳句,成为一条绵延1700多年别具风情的文化走廊。

清代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在《剡源九曲辞》中如是描写:“溪流泻碧玉,蜿蜒出山麓。山溪雨蒙蒙,遗音在山谷。”这样的山林,最容易滋生隐士文化与道教文化,最适合谈玄言论《道德经》,表现超然飘逸、高蹈旷远的人生姿态,清静无为、简淡自守的政治立场和治国主张。王羲之就是这样一位合隐士与道士于一身的人物——东晋从山东琅琊迁来的王氏家族,自始至终,都奉老庄之道。奉化人林逋更是把隐士做到了极致,在西湖边孤山下,梅妻鹤子,置国君召请而不顾。但在奉化的山林中,最多的还是佛教古刹。诸多的庄严佛寺以雪窦寺为尊,外地的文人常常来这里寻幽觅静,大多数奉化人却不喜欢这种索然隐居的孤傲,他们喜欢和和乐乐的俗世文化。

这里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雪窦寺供奉的弥勒佛,在佛教三世佛中为未来佛,是一尊福佛,佛经上讲他降世时期将风雨调顺,万类和宜,产物丰收,果实甘美,人人皆知修习,互相勉励,笃行万善。本来弥勒像是禅定式,一如乐山大佛(也为弥勒像)庄严肃穆,但是奉化的弥勒肥头大耳、咧嘴长笑、身荷布袋、袒胸露腹、盘腿倚坐的形象,随和而贴近生活,甚至可以由人随意调侃、揶揄。弥勒化身布袋和尚,固然与这里流传的五代时一个名叫契此的高僧有关。契此自称弥勒化身,常持一布袋乞食,并口诵偈语:“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据说契此的形象便是如此。但是起关键作用的是奉化人崇尚和乐的文化特质,奉化人心底里喜欢“包容、欢喜、慈悲、自在”的人。而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形象在元代以后广为民众接受,成为佛教高度中国化的重要代表,奉化人追求和乐的文化精神,也由此成为中国文化特质的一部分。北京潭柘寺弥勒殿有副天下闻名的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人世间有什么放不下?有什么可以太执著?放下多好,这种“和合”可能确实能促人醒悟。不少人就在雪窦寺改变了自己的一生,比如黄巢在雪窦山放下屠刀,潜心向佛。

因为布袋和尚曾屡上雪窦弘法,雪窦寺被信众尊崇为弥勒道场,雪窦山于是有佛教第五大名山之誉。

当然,奉化人信奉的不是仅有弥勒,只是弥勒信仰影响极广。奉化人把地方乡土小庙,诸如萧王庙、景庙、圣姑庙和降渚庙,经营得同样生动活泼。萧王庙街道的萧王庙始建于宋仁宗庆历二年,纪念的是宋真宗时的奉化知县萧世显。萧公体察民情,重视农商,可谓鞠躬尽瘁。松岙镇的松岙景庙俗称“安松庙”,供奉的是为官清廉、造福一方的北宋殿前司统制祖域。西坞街道妙山村的圣姑庙是为表彰给抵御元兵入侵的宋军将士施水解暑的三位女子而建的。莼湖镇吴家埠降渚庙则是纪念明朝平倭将军戚继光麾下阵亡的姓楼姓侯的两位武将。奉化人用狂欢的元宵节灯会来纪念乡贤,从农历正月十三一直要做到正月十八。庙内是锣鼓喧天,好戏连台,庙宇周围则成了繁嚣的市场;还要飞舞打扮得绚丽非常的布龙,演的是威风八面虎虎生风,令人目不暇接,一派万民同乐、喜庆祥和的气氛。奉化的舞龙技艺独特、高超,有“中华第一龙”之称。

对于奉化人来讲,信奉只是一种外象,追求和乐才是信仰的内核。

宁波大市区域里,奉化人最知足,也最懂得有滋有味地调理自己的小生活。溪口有一种小吃叫千层饼,一块不足两平方厘米大小的小饼,有27层,加上东海出产的苔菜,做得精致而香脆。奉化有芋艿头,皮薄,肉白,味鲜,酥糯,可炖可炒可蒸,配以多样的佐料,乡土风味浓郁。奉化有句话叫“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一个芋艿能吃出这样的自豪,也只有奉化人。当然奉化还有甜软有味的水蜜桃,尚田镇的草莓,三十六湾村的花木等等;可能这样的东西在工业经济的眼光中,并不怎么能赚钱,但是对于生活来说,确实够陶然自乐了。奉化的建筑也极讲究装饰,一座广济桥建得高广坚丽;乡村山野里保存着宁波数量最多的古塔,如瑞峰塔、寿峰塔、培风塔等,塔塔各不一样;明清奉帮石雕、木雕工艺一直可以代表宁波的最高水平。其中翻簧竹雕,在民国年间还与东阳木雕、青田石雕合称“浙江三雕”,这种利用最里层的竹白,经过叠压造型、雕刻、油漆等加工而成的提篮、考生篮、棋盘、茶盒和各种果盒,在奉化寻常人家都可见到。

这种精于生活品质的个性,在奉化最感骄傲的地方特色产业——服装业上也可以看出来。历史上,从奉化江两岸,也就是靠近鄞州的平原一带,前前后后走出一大批人,形成影响深远的奉化红帮裁缝,最典型的是江口镇王溆浦村的王廉方、王才运、王宏卿、王睿谟等。这些人开初的设备相当简单,一个熨斗、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几枚针就是全部家当,裹在一个包袱里走街串巷,但是他们的做工却远远超出其他地域的裁缝,很快得到洋商的青睐。这种精致的做工,在他们设计的中国第一件中山装上体现得非常明显,中山装的缝制工艺除直向缝合用缝纫机缝制外,其余各道工序大都用手工缝制。手工缝制中单是针法就有溜针、回针、斜编针、顺编针、横编针、十字针、锁针等10余种,还包括刀功、手功、车功、烫功,比如手工就有扳、串、甩、锁、钉、操、扎、仓、拱、勾、撩、碰、搀等16种,这样在细密上下工夫,不是奉化人可能是难以做到的。他们的审美非常独到,比如做出来的西服有十六个字的规格标准:平、服、顺、直、圆、登、挺、满、薄、松、匀、软、活、轻、窝、戤。也许只有奉化人才能悟得这些字具体的奥妙。的确,奉化的服装到现在还是一流的,奉化的罗蒙、爱伊美等大企业给人的感觉是做得实实在在,有板有眼。

这样的心态,构建的是一种自足圆满的生活。我们可以比较两个全国文明村,一个是余姚泗门镇的小路下村,一个是奉化萧王庙镇的滕头村。两个名气都很大,经济实力都很强。小路下村明显有工业化色彩,以云环集团带动整个村镇经济的发展,农业只是一个点缀,村里是现代化的厂区与现代别墅交相辉映。滕头村工业企业产值虽不及小路下村许多,但它有特点,它致力打造生态村镇、小桥流水人家的格局;环绕前后的农庄实现了现代化,树种得别样好,园艺业在全国都有影响。它打造的现代化农村生活,满足人对未来乡村生活的构想,也非常赢得赞赏的眼光;早在1993年就获联合国“全球生态500佳”。滕头馆是上海世博会唯一的乡村馆,乡村馆里面展现的全是奉化人对于现代文明生活的理解。奉化人喜欢这样做,也做出了名堂。

由此来看,奉化的经济,在宁波地域中,是农业色彩最浓厚的区域之一。习惯于用工业化的眼光来看的人,会感到奉化城市化的发展相对比较迟缓,还是一种小城的味道,道路小,除了溪口和奉化之间的弥勒大道与到宁波的鄞奉路还算整洁开阔,其他简直是乡间小道了。有人说奉化发展相对较慢是因为离宁波太近了,有钱了都到宁波买房子;但实际上关键不在这里,而是奉化人的传统心态结构。

奉化人崇尚和合、安逸,可能在建置之初,唐官方就有这样的印象。唐开元二十六年江南东道采访齐浣,奏诸朝廷,析越州县地,设鄞、慈溪、奉化、翁山四县,并增置明州。奉化的县治在大桥镇,即现在的锦屏街道。南宋陈著《题奉化图志揭首》说奉化是“以民皆乐于奉承王化得名”,明曹学佺《舆地名胜志》也说“以其民淳,易于遵奉王化,故名”。奉化人看起来常常归类为顺民之列。但是我们也会惊异于这个区域里潜藏的桀骜不屈的刚性。799年1月,奉化西箬坑等地山民参加明州栗锽义军,杀刺史虞云;860年3月,剡西人裘甫率领农民起义军攻入奉化;1130年,董之邵、李佾、任戬率乡勇在萧王庙镇大战金兵;1644年1月,胡乘龙在雪窦山聚众起义,其部下与王翊、吴奎明结合,集寨四明,成了东南沿海重要的抗清势力;1852年1月,连山乡农民聚众进城,抗议县署强征新粮,捣毁县署;等等。当然,这个抗争的性格在历史人物蒋介石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在过去的历史书上,一直把蒋介石描写成痞气十足、杀人不见血的魔王,也不尽容观。

奉化人有这样的表现,可能是受南面台州地区的影响,宁海人的性格比较刚健,富有革命性。但奉化人,从根子里讲,血液里流淌的肯定不会是决绝的叛逆,而是一种和合。比如说蒋介石,在乡民的眼里,也就是还原到生活本真来看,可能会更多了解到他包容、和合的一面。蒋介石对母亲至孝,走过蒋母墓道,拜过简朴的陵墓,读过蒋氏亲自写作的《哭母文》,无不为之恻然。注意蒋介石写的是“哭母文”,而不是“悼母文”,表现的不是程式性的纪念,而是深透文字的赤子之情。蒋介石与兄长有交恶,终和谐相处。蒋介石对母亲指定的婚姻并不满意,但也为成全母亲的意思,与毛福梅生下了蒋经国。蒋介石为迎娶宋美龄,答应与毛福梅离婚,毛福梅却依然是蒋氏故宅丰镐房的女主人。在回溪口的日子,蒋介石依旧常常看望结发妻子,尽他的努力维护脸面上的和合。蒋介石发迹后想要扩大旧宅,但是有一户邻居就是不肯搬迁,不迁也可以,丝毫没有强力实现的意思。蒋介石在西安事变后,要张学良到奉化静养思过,请雪窦寺高僧太虚大师讲解佛理,可能在心底里希望故乡的弥勒能给这位血性方刚的将军有所作用,只是蒋介石当时自己未明白时代大义,张学良在这里感受的多半还是志向难伸。蒋介石一生崇拜余姚人王阳明,王阳明的“心学”里,何尝没有和乐的思想呢?

也许,到了溪口,见过蒋氏故居门前清清洌洌的剡溪,特别是见过日落之时,妇女们在剡溪边三五一群捣洗衣服,剡溪边红色的灯笼依次亮起,远处山色蒙上淡霭的风情;然后坐在溪岸上的条石凳上,对着充满民国风情的长长的街铺,再听听乡里人用浓厚的声腔,讲讲蒋介石两次回乡退隐的事情,我们才会从复杂的历史中,感受到人物内心深处的真实。

奉化人,尤其是溪口人,对蒋氏感情不错,溪口最好的别墅区取的名字就是蒋介石媳妇的名字,叫美龄山庄。

2008年度浙江评选新魅力之城,奉化榜上有名,省建设厅专家对奉化的评价是“当代桃花源”。确实,和合的奉化,以特色农产品基地、著名旅游度假胜地、最佳休闲人居胜地的魅力,正越来越吸引更多的人去追寻它的风采。在周末,宁波城西的机场路上,上海、江苏等外地牌照的汽车络绎不绝,直奔奉化。这些奔向山林的外地人可能没有想到过,奉化也是一个沿海的城市,它的海岸线也是比较长的,在濒临象山港的一面,排开了莼湖、裘村、松岙3个集镇。奉化不只是商量岗的滑雪场、三隐潭的泉水、岩头古村的班溪漂流;不只是水蜜桃、千层饼,各种笋制品;不只是弥勒故事、民国故事;还有一个开阔的海湾。这个海湾盛产肉肥血多、味道鲜美的奉蚶。只是这块区域连奉化人也常常遗忘,在明清时,严厉的海禁使得这一带一度居民稀少。奉化的海洋文明并不发达。让人振奋的是,奉化人似乎要重新审视被其忽视的海洋的意义,近年来,把开发象山港、发展临港产业作为统筹发展的重要战略。建造浙江造船厂,旨在打造全省最大的船舶制造基地,敏杰物流、世捷物流等大型物流公司落户松岙,围垦16000亩的红胜海塘续建工程主堤合龙,都让我们想起围垦大海的慈溪人。相信一座滨海新城的崛起会给人一个崭新的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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