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郎君,这边请。”
守门人在前引路,许宣泰然而行。
一边打量这法华寺,只见满庭草木,颇有春意。
虽古朴简陋,却多了几分悠然世外的气质。
不禁心中赞许。
“这位宗师长居于此,看来心境的确有所改变,只可惜不久后便要……得想个法子谏谏言,让他免于此祸。”
许宣不是圣母。
但有悲天悯人之心,前世今生也都是读书人,对于这样一位前辈自然心存敬意。
而且他不信命运。
并不认为既然上天注定对方要死,他就置之不理。
——倘若不是为了改变命运,他穿越过来有什么意义?
这是他对今生自我的认知,绝不会轻易动摇。
否则不至于一改往日之风,口出狂言要拜见宗师。
“郎君请,使君正在院中看书,我就不打扰了。”
守门人引他来到后院便自退下。
许宣抬头看去,只见满庭芬芳的院落中,一位中年文士正捧卷读书。
此人四十来岁,五官寻常,衣冠端正,颚下有须。
温文尔雅之余,又颇有几分男儿大丈夫意味。
可观其眉眼,却暗藏晦色,似有孤苦之意。
原来这就是与韩愈齐名的八大家之一,文道大师柳宗元。
许宣心神微动。
却并不认为这叫意志消沉。
盖因普天之下,芸芸众生,有几人受得了颠沛流离之苦?
别看史书上只一句左迁何处,南贬何方。
其实对古人来说。
可谓万里之遥,终生之别。
顺宗年间,柳宗元和一干同道共襄盛举,推行永贞革新,失败后和刘禹锡一起被贬为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这对好基友从此一别十年。
一在永州,一在朗州,即今常德鼎城区,就在洞庭湖西畔。
虽相隔不远,却此生再难相见。
直到十年后二人奉诏回京,已是人生末路。
试问,满腔雄心壮志,却大业不成,还被贬到千里之外,连累老母一路奔波,又与知己好友咫尺天涯,更眼看朝廷腐败,此生救国无望,谁能不消沉?
说什么寄情山水,不过是苦中作乐,无奈之举罢了。
不过许宣也没想改变什么,只是心中仰慕,想亲自拜访一下这位宗师。
“晚生许宣,见过先生。”
许宣正色行礼。
柳宗元闻言,点了点头:“嗯。”
便在许宣打量他时,他也在观察许宣。
见此人眉清目朗,身姿挺拔,更兼眼神坚定,心中颇有好感,对他所谓的“知《天论》”更感兴趣了。
此时又见许宣执弟子礼,看来是志同道合之人,不由暗觉欣慰,便直接问道:
“听说你对屈子的《天问》,别有一番见解,可是真话?”
虽有好感,但基于常识,他也不认为这小子会有什么真知灼见,顶多是少年人自以为是的空中楼阁罢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已经准备好要指点许宣一番。
“先生当面,不敢撒谎。先生若是不信,只管问对。”
问对就是一问一答。
既有师长指点晚辈的意思,也有君王问计于圣贤的典故。
柳宗元细细一品,不禁好笑,便道: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这便是屈原《天问》的开端。
“太古之初,第一个传道的人是谁呢?”
本是随意一问,没想过许宣能答出来,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
这是他在《天对》中的回答。
“天地形成之前的情况,恍惚无凭,没有真凭实据,都是些荒诞之人传述下来的,那些混乱不清的传说,没有什么好讲述的。”
什么意思?
别问,问就是胡说八道。
虽然我也不懂,但他们肯定不对。
不料许宣微微一笑,道:
“遂古之初,人传道之。”
柳宗元一愣:“人传道之?你的意思是,道是人族自己所传?”
“不错。”
许宣点了点头:
“先民诞生之后,初类野兽,后启灵智,方始为人。”
“他们磨石为刃,钻木取火,以群聚,共猎之,将与之竞争的大型生灵杀了十之八九,终成天下霸主。”
具体的追根溯源十分久远,而且繁杂,但大体上就是这么个过程。
不过关于人类起源,其实还有个终极问题。
凭什么是人类?
凭什么只有你人族能磨石成刃,钻模取火,还特么会群体合作,以多欺少?
凭什么就你有脑子?
这是一件从根源上无法解释的问题。
因为人类和任何其他种族都不一样。
如果说其他种族起步都是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五层。
那么人类一起步,直接就是一万层。
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种族,从一开始就具备人类这种开挂般的能力。
所谓蚂蚁多了咬死象。
世界万物都有天敌,强如称霸了亿万年的恐龙也一样。
唯独人类。
别的种族天敌都是其他生物,或者气候条件。
只有人类的天敌是自己。
又参加比赛又当裁判。
这不是开挂是什么?
柳宗元不知道这些,但许宣的话,听起来却很有道理。
“磨石成刃,钻木取火……的确如此,可如你所说,遂古之初便是无道,那史书上言之凿凿的三皇五帝,上古神明,又是何物?”
柳宗元思忖片刻,反问道。
他本以为,“人传道”的意思是先人传道,依旧是古已有之。
没想到是从无到有,逐步发展。
既然如此,那上古神灵就是假的咯?
对此,许宣想了想道:
“此事一分为二,两种可能。”
柳宗元挑眉:“哦?还请细细道来。”
许宣道:“其一,上古神灵,其实是前人对先民的神化和浪漫想象,或许那些所谓的神灵,只是一群衣不蔽体,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呜啦啦’叫唤的野人。”
柳宗元颔首:“若真如此,便与你方才所言相合。那其二呢?”
许宣眼中露出一丝复杂:“这其二嘛……或许上古之时,真有神明,只是因为天地间出了某些变故,神灵修行之法未能传承而下,导致大道出现断层。”
其实这并不符合他一个现代人唯物主义者的理念。
但想到脑中那本金色古书,和上山前刚经历过的奇异梦境。
否定的话自然说不出口。
柳宗元起初不信,可似乎想到什么,最终叹了声气:
“野道也好,神道也罢,终究这世间,不复当初了。”
叹息后,这才转而问道:
“那‘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又见许宣干站着,忙起身作请:
“先生快坐,子厚愿与先生共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