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谦 插图◎高国飞
一
飞云山下有个来凤庄，这天庄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庄子里最漂亮的凤栖姑娘，失踪了！
凤栖姑娘性格很任性，七天后就是她出嫁的好日子，她却非要去姑妈家走亲戚。也难怪，姑妈没有儿女，凤栖每年都要在姑妈家住上几个月，嫁人以后再像未出阁时跟姑妈那么亲昵，就不易了。父亲代英不放心，叫十四岁的儿子寒林陪着一起去，寒林虽然没成年，可自小习武，一般的壮汉三五个也不是对手。没想到回来时毛驴惊着了，撒欢跑下了一条小毛道，寒林追着追着，眼前岔路纵横，山高林密，再也看不见小毛驴的影子了。他以为毛驴认识家，可能会自个儿回来，可一溜小跑回到家，却不见姐姐。家里人大惊失色，连夜到处寻找，整整三天，凤栖踪影不见。
代英急得满嘴燎泡，消息封锁得铁紧，生怕凤栖的婆家知道。亲家在镇子里开典当铺子，那算本地的大户人家，女婿秦栋梁又是喝过墨水留过洋的，知道了还不退婚。
就在这凤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当口，几天后的大清早，大门被拍得山响，来的是前山王家的小四，这孩子在这一带走村串户做货郎，咋在这儿出现？
小四哆哆嗦嗦递过来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大洋，还有一件府绸褂子和一双绣花鞋，正是凤栖走时穿着的！
代英颤抖着拿起褂子，上面染满了干涸的血迹。包裹里还有一封信，措辞很粗糙，大意是说，早就风闻凤栖姑娘长得漂亮，那天毛驴受惊跑进了飞云山的地界，把姑娘礼迎进山，实指望做个压寨夫人，可她性子执拗，说自己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看了三天，她看逃跑无望，也情知就算被送回去，婆家也不会要了，就跳崖死了。凤栖姑娘死状甚惨，天气炎热，尸体已经就地安葬，大洋是补偿代家的，末尾是致歉云云。落款飞云山大王柳飞云。
代英惊呆了，小四哆嗦着说：“大叔，我昨天从飞云山路过，那山大王截住了我，没动我一分一毫，只是让我送来这封信。”代英颤抖着问：“那你可见到了凤栖的尸首？”小四点头，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代英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这柳飞云是这一代出名的悍匪，声名赫赫，因为作案时脸上戴着面具，没人看见过他的真面目。官兵几次围剿，也没伤了他的根基，反而越闹越大，附近方圆百里，提起飞云山人人战栗。
代家上下哭得死去活来，一边跑到镇子里报了官，一边赶紧跟秦家把实情说了。秦家已经准备好了娶媳妇过门，居然遇到这倒霉事，气得暴跳如雷，秦栋梁亲自带着兵丁前去围剿，折腾了半个月，连个匪影子都没见。
代英收拾了那包大洋，又卖了几亩地，退回了秦家的彩礼，秦家老太爷发话了：“媳妇如此刚烈，保住了清白之躯，也算家门不幸中之万幸，没辱没我秦家的名声！她那件衣裳，就拿来葬进秦家祖坟吧。”
就这样，凤栖生前的衣服葬进了秦家祖坟，墓碑上镌刻着：秦氏长孙媳烈妇代凤栖之墓。出殡的场面轰动一时，县政府都派官员来祭拜了，这一来是因为秦家面子大，二来也是因为当时的督军重视妇节。
二
一晃五年过去，寒林已经十九岁了，秦栋梁早已经娶了在城里学堂读过书的娇妻，全家都搬到省城，跟代家也断了来往。
这天正是清明，寒林来拜祭姐姐，远远看见秦家祖茔修葺一新，到了跟前却惊讶地发现姐姐的坟墓不见了！寒林大惊失色，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此事。
寒林把这事告诉父亲，代英叹口气说：“你姐姐没这么多年了，咱还是先顾活的吧。眼看着这几年都闹灾荒，家里生计艰难，你也大了，去辽城贩卖皮货咋样？”
寒林连连答应，放下了姐姐的事，来到辽城，一连几天都奔波在皮货交易一条街上。这天正在猫儿街行走，耳边传来吵嚷嬉笑声，还夹杂了婴儿的哭号。他抬眼一看，四五个小地痞围住了一个小老太太，一个大个子地痞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婴孩，其他人叫嚣着：“脱呀！脱呀！脱了爷们就还你孩子！”那婴孩呱呱啼哭，小老太太满眼含泪连连哀求。围观的人悄声议论：“造孽啊，人家好心收养病残弃婴，这些混账居然拿孩子威胁人！”
眼看那个小老太太神色悲苦，流着泪去解裤带，寒林再也忍不住义愤，冲过去大喝一声：“慢着！大天白日你们欺负老人孩子，还是人吗？”
几个小地痞一愣，那大个子顺手把孩子扔在地上，怪叫一声扑过来挥拳就打，其他地痞也喊叫着往上扑。寒林冷笑一声上前迎战，三拳两脚把他们都打倒了，几个地痞没命奔逃，蜂拥之间大个子被绊倒在地，头磕在了马路牙子上，太阳穴居然磕出了一个窟窿，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寒林脸都吓白了，赶紧跟众人把他抬进西医院，却被告知，人已经断气多时了。
寒林就这样惹上了人命官司。本以为那些眼见的老百姓能给自己作证，可没想到第一次过堂却只有那个挨欺负的老太太上堂。老太太一开口，寒林吓了一跳，声音尖锐刺耳，不男不女。原来这是个宫里出来的老太监！老人家心眼好使，捡了不少弃婴养活，那些地痞不止一次欺负他了。这时寒林才知道，那死去的地痞是当地大族子弟，老百姓都不敢出头作证。
三
代英闻讯如五雷轰顶，变卖了家产飞速赶来。他在小店里一夜没睡，琢磨怎么打点狱卒，跟儿子见上一面。
第二天早晨，代英才起床，店里的小伙计就交给他一个包裹，说是有人送给他的。
代英疑惑不解，自己初来乍到，这里从来没一个熟人，是谁送东西来呢？
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包大洋和一封信，信纸上只有一句话：速速找寻城里的焦大讼师，你儿子可保无虞。
尽管代英不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可既然人家给了这么多钱，应该是没有恶意，反正也是两眼一抹黑，干脆就按信里的指示办！
代英出大价钱聘请了焦大讼师，这讼师果然名不虚传，很快搜集了所有证据，公堂之上给寒林辩护，审案的是当时辽城新到任的龙雨亭知县。龙知县毕业于张作霖将军的东北陆军讲武堂，来到辽城不久，一心为百姓做点实事。碰到这样的好知县和大讼师，案子很快有了判决，寒林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没错，地痞欺凌弱小，摔倒磕死纯粹咎由自取，罚代家出50块大洋丧葬费，了解此案。
判决一下，满城的老百姓喜笑颜开，都说终于盼来了一个好官，这个知县比原来的强多了。
代英喜极而泣，拉着寒林给焦大讼师磕了头，马上就打点行装回老家，他是真怕夜长梦多啊！
没想到他们父子俩还没等出屋子，荷枪实弹的军警就围住了小店，再次抓走了寒林。原来是地痞家不服，上告到了省城的高等法院，时任院长的吴良军认为判决过轻，派了手下的承审员来核查这个案子，这个承审员正是辽城从前的知县。代英打听到承审员的名字，惊慌的心立刻放了下来，连连感谢上苍，寒林命不该绝！
原来这承审员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女婿秦栋梁！
代英立刻赶到县府，跟警卫报了名字求见。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被传见，他原本十拿九稳的心不由收了五分，等听到秦栋梁冷冰冰打起了官腔，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秦栋梁大大咧咧地坐着，屁股都没挪动一下：“代寒林的案子我已经知道了，等候秉公处理吧。”
代英的身子凉了半截，急忙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没等说完，秦栋梁已经端起了茶杯：“现在是国民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我还有公事处理，送客！”
代英就这么被客气地“赶”了出来，看着那壁垒森严的高墙不由得流下了老泪，想起苦命的女儿来，自言自语地说：“不管咋说我女儿也进了你家的祖坟，就算你有了新人，也不能这么无情啊！”
代英预感到，这事要糟。
果然，二审判决很快下来了，寒林因为致死人命被判绞刑！而且据说秦栋梁抓住这件事，向上司告了龙雨亭一状，说他徇私枉法，收受贿赂，上边已经下来人调查龙知县了。
代英失魂落魄，拦在秦栋梁必经之地，远远看到他带着随从过来，急忙抢上去哽咽着说道：“我也不敢称呼你一声大侄子，可你这也做得太绝了吧？不管怎么说凤栖也是你秦家的人，你咋还不如龙知县这个外人！”
秦栋梁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可知这龙知县的来历？”代英愣了一下摇摇头，秦栋梁冷笑一声：“他本来是四处劫掠的强匪，被大帅收编，进了讲武堂镀了层金，改头换面人模狗样的来这儿做知县。我可听说五六年前，飞云山是他的地盘……哼哼！”
秦栋梁阴沉着脸走了，代英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飞云山？难道这龙知县是当年害凤栖的人？他知道了寒林的来历才网开一面？代英想起那个匿名送来的包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四
既然儿子无望，代英也不想活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上刑场。他掏出最后的钱买了烧酒，直喝得迷迷糊糊，才解下了腰带准备悬梁自尽。可他才要蹬翻脚下的矮凳子，屋子里就闯进来一个人，看见这情形急忙扑过来抱住代英放了下来。代英惊魂初定，仔细一看面前这人，正是当年送信的小四！
不等代英说话，小四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说：“盒子里有个地址和一块祖母绿，你按这个地址去省城找一个人，他会引荐你去见吴良军院长的义父，再把祖母绿送给吴老太爷，把案情如实叙述一遍。寒林哥就会没事了。”
不等代英问什么，小四快速离去，代英立刻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劲儿，他按照那个地址，连夜赶到了省里，一切按计划进行，那慈眉善目的吴老太爷接过祖母绿，详细询问了这件事的始末，不由勃然大怒，气愤得脸都歪了，慨然答应帮忙。
几天之后，寒林再次被放了出来。
父子俩重逢，恍如隔世。寒林哭着说：“爹，咱们赶紧回家，以后就算穷死在乡下，我也不进城寻活路了。”
代英含泪连连点头：“儿子，回家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做，你跟我去龙知县府上走一趟。”
代英带着寒林求见龙知县，龙知县对他们很是亲热，等不及他们问就笑着说出了原委。原来吴良军院长出身寒微，全靠义父的资助起家，而他的义父正是清宫出来的一个大太监。寒林的案子触到了吴老太爷的痛处，怎么会不全力跟义子求情呢！
代英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龙知县又让他们父子入席吃饭。饭桌上，一道代英老家特色的槐花饼让代英热泪横流，哽咽难言。吃完了饭，龙知县又送了他们不少钱，代英含泪说：“我们走了。那秦栋梁知晓你的底细，时刻想不利于你，要时刻小心！”
临走，龙知县给了他一封书信，嘱咐他们出城再看。
代英和翰林出了城，迫不及待打开了书信，正是那熟悉的字迹：“父亲，女儿不孝，当年和柳飞云结下私情。可您坚持不肯跟秦家退婚，女儿无奈假作死讯跟飞云私奔。没想到冤家路窄，几个月前他们俩交接公务居然给他看到了我，虽然我假作不认识他，飞云也已经改名换姓，可姓秦的大概猜到了原委。他这次一箭双雕，要同时害寒林和飞云二人。府里家人众多，不知道有没有秦栋梁的眼线，所以不敢相认。我们夫妻已经准备离开此地，请父亲保重！”
寒林目瞪口呆，代英长叹了一声：“难怪秦家扒了你姐姐的坟！当年就都传说你姑妈那庄子上一个后生入了匪帮，你姐姐死不见尸，我就已经有点疑心了。小四肯定也是你姐夫的手下。儿啊，世道多艰，咱以后还是安心回家种地吧！”
寒林答应一声，父子俩急忙赶路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