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十五天,医生那句“你不年轻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池禾禾的耳边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奔跑,就像施楠说的那样,你不开心就去跑步吧,跑步会让人快乐。
她有时是自己一个人跑,大多数时候,单凤会跟着她跑,带着它的单眼皮,跟在她的身后一路撒欢。
晚上夜跑的人很多,还有骑车的,一辆辆风骚的单车播放着动感的音乐呼啸而过,或者迎面骑来。池禾禾总是带着耳机,不想去理会这些嘈杂,自顾自的享受着跑步的快乐。
那天以后,池禾禾就再没有见过那个少年。跑步无聊时会在幻想,他是不是带着任务下凡的初级精灵,只要逗她一笑就能回天堂晋升为资深精灵。每每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很神经质,甩了甩脑子里的幻想轻轻一笑继续往前奔跑。
耳机里正播放着《温柔》: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明明是想靠近,却孤单到黎明………”
池禾禾一边跑一边跟着哼唱起来,显然气息不是很顺畅,哼也哼得断断续续的。
正陶醉时,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嘿……”
池禾禾扭头看了看,一男子正对着她咧着嘴笑着。
路灯透着橘黄色的灯光,打在男子脸上昏黄昏黄的,看不清男子五官。
路人甲的搭讪,池禾禾心里暗暗得意了一下,但也没有停下来,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跑着。
男子也不恼,一直在池禾禾一米开外陪跑着。
“你不记得我了?”
“你真不记得我了?”
池禾禾带着耳塞,没有听清男子说什么。
男子见池禾禾不理会,却也没有跑开,反而加快了脚步跑到她的旁边,几乎是贴在她的身边跑着,看见池禾禾耳朵里塞着耳机,就随手把她的耳机摘了下来,耳机晃悠悠地垂在池禾禾的身上。
池禾禾被这意外惊了一下,遂停下了脚步,佯怒地瞪大了眼睛扫了扫旁边这个男子,一脸“你谁啊”的讶异。
男子看出了池禾禾脸上的不快,忙打圆场,
“你真不记得我了?双凤。”
“双凤?”
池禾禾的呼吸还没有调整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愣了一下,缺少氧气让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这时单凤也跑了过来,像见到熟人一般往男子的身上扑了上来,男子一时招架不住往后退了退,欢快地与单凤玩耍了起来。
池禾禾站定,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她打量着这个男子,穿着一条宽松的浅灰色的棉质短裤,上身一条白色的T恤衫,没有肌肉却也不显得瘦弱,手臂上已经渗出一层汗珠,顺着臂弯滴了下来。
池禾禾认出了眼前这个男子,心头一热,
“是你啊,阳光少年。”
哈哈哈,阳光少年。
男子被这个称呼逗乐了,一边与单凤玩耍一边大笑起来。
池禾禾努力把心底的欣喜压了压,
“我还以为你在月光下存活不了,所以只能在白天才能出现呢?”
“那么说,你一直在找我咯?”
男子故意凑到池禾禾前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微微有点汗气,但并不讨厌,池禾禾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她不习惯与别人靠得那么近,淡淡地说:
“才没有呢!”
池禾禾否认着。
池禾禾很明白,她属于黑夜,而他应该是阳光吧,但内心却是有所期待的,几乎不可能相遇的两个人相遇了,时光会不会因此而混沌。
男子嘿嘿地笑着,右手快速地在衣服上擦了擦伸到池禾禾面前,正色道:
“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柴乔西!”
池禾禾把右手悄悄藏在了身后,手指轻轻捻了一下掌心,已经汗津津的了。她并没有接受那只已经伸到她面前的手。
男子略微有点尴尬,把手收了回来,转过身去逗单凤,带着单凤往前跑去。她本想表现好友一点,可是她已经不知道如何与陌生人交往了,连握手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要思虑再三。
池禾禾呆呆的站在原地,把手掌抬起,手心一片繁乱而深刻的掌纹。据说掌纹繁乱的人命都不太好,情感坎坷波折,这就像魔咒一样紧紧地楛着她。
许久,男子回来了,见池禾禾还在原地似乎在困惑着什么,带着单凤绕着她跑了两圈,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
“狗呢,我就帮你溜完了!”
此时单凤已经累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大口呼吸。
“再见,双凤!”
男子扬了扬手,起步往来时的路跑了出去。
“池禾禾,我叫池禾禾!”
池禾禾轻轻地说,好像是在纠正男子,又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她看着柴乔西离去的背影,伸出手在空中握了一下,“你好,我叫池禾禾。”
池禾禾并不喜欢她的名字,有一次,她问爸爸为什么会给她起一个那么乡土气息的名字,爸爸面无表情地说:你出生的时候名字叫池小妹。池禾禾便没有再作声了。
池禾禾并不是父母计划中的小孩,名字也不会提前准备,因为是女孩,出生时打出生证明只有随口取了个名字叫小妹,那个时候医院里出生的女孩名字随便叫小妹的数不胜数。
据奶奶说,在她前面妈妈还怀有一个孩子,因为不符合政策还没足月就引产下来,而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去向一直是个谜,奶奶说得老泪纵横锥心锥肺,说妈妈狠心,但只有初中毕业的妈妈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小孩还可以再有,但丈夫不能丢了养家糊口的工作,奶奶在这件事情上对妈妈心有芥蒂,但却在今后的几十年相处中与这个媳妇最为和谐。
在池禾禾小时候那个年代,扔小孩是很常见的事情。
池禾禾的小学校,旁边是一条河,河边筑着高高的红砖围墙,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是每天早餐时间定时开放的。
管理这扇铁门的老师把锁打开,粗大的铁链从铁条之间抽出,哗啦哗啦地响,池禾禾就和同学们一拥而上,抢先占着位置,一起蹲在河边的水泥阶梯上洗着自己油腻腻的饭盒,抢不到位置的同学不停的伸着脑袋张望着等待。
偶尔会有同学惊呼,“快看河里有个脚盆。”
大家好奇地望过去,远远飘过来的红色的脚盆,边上已经布满了一圈黑乎乎的苍蝇,待脚盆飘到眼前,里面那个婴孩早已面目全非不再动弹。
胆小的同学尖叫着跑回教室趴在课桌上哭泣起来。也有胆大的,拿着小木棍捅着盆里的婴孩,嘴里念叨着:“死了吗?死了吗?”
池禾禾是淡定的那类小孩。看完热闹,默默的拿着饭盒回到教室,就好像看到的是一只死了的小鸡一样。
还有很多次,池禾禾会听大人闲聊,“河里昨天又发现一个婴儿,可怜呐,都泡肿了。”
池禾禾心里暗暗庆幸,她不是被扔掉的那个,虽然她也是被随机留下的,只是她出生时刚好符合了政策,刚好是她而已,但也是幸运。
那些被扔掉的婴孩,那些妈妈们何尝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幸运的。幸运地顺着河流而下,幸运地没有被成群的苍蝇啃食,在某处幸运地被听到饥饿的哭声,幸运地刚好是一个菩萨心肠的路人,幸运地被捡回了家,幸运地被疼爱着长大成人,幸运地平安幸福一辈子。
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幸运,池禾禾一直觉得这就是命罢了,在你无法掌控的时候只能听天由命。
池禾禾作为小妹被叫了六年,她只有从叫她的人的声音里才能分辨是不是叫她,直到六岁那年。学前班报名入学,因为同姓池又叫小妹的女孩不下十个,被强制要求改名字。
池小妹爸爸踩着他那辆二十八寸的单车嘎吱嘎吱地载着池小妹去小学校,一路无话,池小妹坐在单车后面,屁股被挌得生疼,腿已经麻木了也不敢动一下,生怕爸爸会责怪。
从家去学校的路上会经过一片稻田,那天的时间尚早,翠绿翠绿的稻田里飘着的一层薄雾尚未消散开来,远处袅袅的轻烟,此后很多年,池禾禾梦里都会出现的这个画面。
那天的池小妹一路看着稻田,小声的自言自语:禾~禾~。
到了学校,报名的队伍排了很长,池小妹一直跟在爸爸后面一步一步往前挪着,此刻的池小妹心里是忐忑的,她害怕小妹这个名字要一直跟随着她了。
她抬头望着爸爸,只看见个后脑勺就可以想象爸爸严肃的表情,鼓了半天勇气还是没有敢开口问爸爸她的名字想好了吗?
她低下了头,没有再抬起,看着爸爸的脚后跟往前移一步,她就泱泱地跟着往前挪一步,停下来时就用脚在沙土上画着圈圈,弄得尘土飞扬。
也不知道排了多久,只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问,“叫什么名字?”
“池禾禾!”声音坚定没有半点犹豫。
池小妹听到熟悉的声音,是她池小妹爸爸的声音,不,她有新名字了,她叫池禾禾。
池禾禾猛地抬起头,正遇上爸爸回头看着她。爸爸脸上还是很严肃,但眼神里尽是柔光。
池禾禾迎着爸爸的目光,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