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歌站出来后,乔云犀看了满脸得意的程娉婷一眼,目光中带着敛而未发的怒意。而另一边,谢沉注视晏雪歌走到场中,万分优雅地提裙坐下,原本隐隐的担心忽然就没了踪影。
“她会弹琴吗?”苏闲饶有兴致地问。
谢沉瞥了他一眼,高深莫测道,“会不会都一样。”
“啊?”什么叫会不会都一样?
一脸懵逼的苏闲下一秒就闭上了嘴,因为晏雪歌弹琴的水准实在不敢恭维,他甚至连她在弹哪一首曲子都听不出来,要节奏没节奏,要音准没音准,简直难听到了一个境界。
全场人都不忍卒听地捂住了耳朵,唯独谢沉没有,不仅没有,还看着晏雪歌的侧影笑了。
少女坐下时,专注而虔诚地将手放在琴弦上按了片刻,只有爱琴尊琴之人才会习惯于这么做,这说明她是会弹琴的,可能还弹得极好。但现在她却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摆明了就是故意演给皇后和她身后的皇室的一场戏而已。
程娉婷以为逼她上去弹琴是羞辱是报复,殊不知对晏雪歌而言,这反倒是个好机会。她弹过一次难听至极的琴,今后都不会有人再叫她弹琴了,可谓一劳永逸。而且她称病多年,就算弹不好琴也没什么奇怪的,亦没人会觉得怎样,程娉婷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出丑,实在是天真。
一曲结束,众人纷纷露出了劫后余生似的表情,看向庭中少女的目光情绪各异。
晏雪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起身行礼,不卑不亢道,“臣女久病在床,已多年不曾练琴,自知才疏学浅,琴艺不佳,污了各位的耳朵,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她,似乎找不到该说的话,最后只能道,“晏三小姐,你方才弹的是哪一首曲子?”
晏雪歌作沉思状片刻,遗憾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便算了,你回去坐着吧。”皇后无奈地摆摆手,说完又将视线转到程娉婷处,语气里有十分明显的不愉,“程小姐,你不是说晏三小姐琴艺过人么?”
程娉婷低着头,“回皇后娘娘,是齐四小姐与臣女闲谈时说起的,娘娘可以问问齐四小姐。”
“哦?”
齐嘉雨站起来福了福身,“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方才与娉婷姐姐闲聊时说,臣女的三姐未曾生病时,是府里学琴学得最好的,想来是娉婷姐姐没听清楚,误以为臣女说的是现在吧。”
这是她和程娉婷早就说好的托词,此刻道来自然顺畅无比。
闻言,程娉婷故作惊讶地小声吸气,捂了捂嘴满脸歉意,“的确是臣女听错了,请晏三小姐莫怪,娉婷只是想着好琴便该由善琴之人所得罢了,并无其他意思。”
她转向皇后的方向,微微一福身,语气十足诚恳,垂下的眼眸里却是满是得意,“既然此事是因我而起,还望皇后娘娘允我向各位赔罪。”
此话一出,台下的苏闲立刻懂了她的意图,“原来如此。她其实早就知道三小姐不会弹琴,故意推她去就是想让她出丑,然后就有借口自己弹了,否则以她和皇后的关系,一定拿不到这琴。”
他分析完后觉得自己真相了,十分得意地问谢沉对不对,却被一句“谁告诉你她不会弹琴?”堵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她会?那为什么……”苏闲震惊地指了指晏雪歌,压低声音道,“藏拙?”但她既然请自己帮忙“治好了寒症”,明显就是决定重新踏进锡京城这个乱局里,为什么仍要隐藏自己?
“重病六年,一夜之间才华横溢,你相信?”谢沉冷笑。若她当真好好弹琴,恐怕收到的就不是那把琴,而是皇室从头彻尾地调查了。以当今皇上的风格,晏雪歌根本藏不住。
苏闲调整了一下坐姿,对谢沉的话表示赞同,“这倒也是。”
一个人可以天赋卓绝,学东西一日千里,却不可能无师自通。他们固然知道过去六年里,晏雪歌根本没生病,完全有时间学这些,但这件事如何能为外人道?她现在装一装,完全是正确的选择,不仅能打消其他人对她的敌意,还能降低皇室的戒心,一举两得。
他们私底下讨论时,台上的皇后沉吟片刻,端着架子开口,“如何赔罪?”
她也看出了程娉婷的小心思,但并未说破。毕竟,就算她再不喜欢这个庶女,也无法否定她们同样出身安国侯府的事实,这种时候不能丢安国侯府的脸。
程娉婷一喜,立刻道,“臣女自认学过数年琴,琴艺尚可,便由臣女为大家弹奏一曲吧。”
晏景年冷哼一声,“想来程小姐的琴技也是极好的,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你姨娘?”
这位四公主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刚才虽然也嫌弃晏雪歌的琴弹得不好,却更加看不上逼人弹琴的程娉婷。此刻见她竟然也想争自己的琴,马上就不高兴了,当下就寒着脸刺了过去。
这话说得着实诛心,程娉婷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她的生母出身青楼这件事一直是安国侯府不能提的禁忌,皇后就是因此才看不上她,而这位四公主养在皇后膝下,显然也是跟皇后站在一边的。
“年儿!”皇后急声喝止,“怎么说话呢!”
“母后,年儿不想把琴送给她。”晏景年苦着脸道。
皇后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先让她试试,未必没人弹得比她好的。”
“好吧……”小公主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安抚好晏景年,皇后看向程娉婷,“不知程小姐想弹哪首曲子?”
“《春日寻芳曲》。”话落,程娉婷炫耀似的看了晏雪歌与乔云犀的方向一眼,却见那两人自顾自聊得热闹,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到她这里一分一毫,也没听见自己要弹的曲子是什么。
皇后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便开始吧。”这些小姑娘之间的暗暗较劲,对做了十四年皇后的她来说,都是些小打小闹,看多了难免心生厌恶。
程娉婷盈盈一笑,“是。”
不同于乔云犀的平平无奇,程娉婷将这首《春日寻芳曲》弹得缠绵悱恻,仿佛与万花相恋的人,在寻找自己的挚爱一般。
连晏雪歌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弹得很好,但乔云犀却不甚在意地与她咬耳朵,“下次有机会,我重新弹给你听一次,这曲子不该是这样旖旎缱绻的。”
“为何?”晏雪歌不解。她以前从没听过这首曲子,不过既然名叫春日寻芳曲,不就应该是浪漫美好的吗?
“春日寻芳这个名字是借花喻人,实际要寻的不是花,而是有才之人。”乔云犀出乎意料的认真,“程娉婷的指法的确很好,可惜却没能悟到此曲的真正寓意,把君王渴求人才的心情弹成了男女爱情,自然落了下乘。”
说到这里,她眯着眼笑了,“你当我为什么只是随便弹了一遍?我是怕我将这层意思弹出来,有些人来找我麻烦。”
聪明的男人是人才,聪明的女人是祸害,这就是千百年未曾改变的,世人的眼光。乔云犀深谙这个规则,因此选择避其锋芒,隐而不发。
晏雪歌悟到了她的意思,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也是她伪装自己的原因。
乔云犀突然笑着问,“那你呢,方才你弹的是什么?”
“学的时候先生未曾告诉我它的名字,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晏雪歌眼神闪了闪,半真半假道。
乔云犀显然没信,但她懂得尊重别人不愿坦白的秘密,只叹了句“那真是可惜”,便不再追问了。
恰巧此时,程娉婷弹完一曲,正在行礼,“臣女献丑了。”
晏景年撇了撇嘴,虽然她不喜欢程娉婷,但也必须承认后者确实弹得好,可是要她把琴送给程娉婷的话,又实在是浑身不舒服……
“想不到程小姐的琴艺如此高超,若是没有其他人想来试试的话,本宫就做主,将年儿的琴赠与程小姐吧。”
“母后!”晏景年低声抱怨,但皇后头一次没有理会她的反对。
“谢皇后娘娘恩典!谢四公主殿下割爱!”程娉婷眼睛一亮。
她原本就生得妩媚,此时因为高兴,如雪面庞上晕染了一抹霞红,更添楚楚动人之感,顿时引来男宾席上不少人的目光。
皇后将这些垂涎的目光统统收入眼底,心中却对程娉婷愈发厌恶,两相对比之下,连方才弹琴弹得乱七八糟的晏雪歌也好像变得诚实乖巧了。
想到这里,皇后心念一转,看向正在和乔云犀聊天的晏雪歌,“晏三小姐,既然你的身体已经大好,那过几天便去弘文馆跟着一块进学吧。你是右相府的姑娘,琴棋书画总要拿得出手,才不给右相丢脸。”
“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女一定好好学习。”终于等到皇后这句话的晏雪歌松了口气,只要去弘文馆学习过,她的六艺就算是过了明路,再出色也可以推说是天赋好,而不用被皇室疑神疑鬼地查了。
斗琴已经结束,皇后因为程娉婷的事弄得心情不好,很快就借口身体不适,带着晏景年离场了。照规矩,余下的时间里,被邀请的客人们可以留下赏花,亦可自行回府。
晏雪歌想着,难得能这样光明正大地出来,便带着红叶又去了百花园深处,打算逛几圈再回去。
但她却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李树下看到了谢沉。少年青衫如松,倚在树下,自成风流。
红叶自觉顿住脚步,把她往前一推,“去吧姑娘,我帮你看着人。”
晏雪歌无奈,提裙快步走向前方,在谢沉身前数尺站定后,问道,“谢大世子这是在等人?”
“你刚才弹的曲子,是什么?”谢沉看着她,神色郑重。
晏雪歌扬眉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说便算了。”谢沉收回目光,负手转身,还未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少女清凌凌的嗓音响在花叶沙沙之间。
她说,“风沙万里知己尽。”谁人得会广陵音。
《广陵散》,果然是《广陵散》。
少年抿唇一笑,离去的步履未停,如清溪般的声线由近及远,“其实我听出来了,但还是多谢三小姐解惑。”
听出来了?……怎么可能!
晏雪歌呆呆站在原地,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弹得错漏百出毫无节奏,自信天下无人识得,可为何,你竟能一语道破?
你是听懂了琴音,还是听懂了弹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