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一月,天越发的冷起来,白日里无所事事,在屋外坐上半个时辰便觉寒气侵骨,只好日日缩在内室看书喝茶,手里需时时揣个手炉,不然手指冻得僵直,连女红也做不得。
惜柔早早的搬进了暖阁,终日喝药打盹,程氏不许她出屋门,就连在窗下多坐一会儿也使不得。沈吟倒是勤奋得很,她的月吟苑里时常传出或古琴或朗诗的声响。弗离自那日之后,在屋里养了好几日,被程氏哄着喝了好几碗补汤,脸色才好了许多。
这日天气晴好,弗离去沉香阁陪惜柔坐了会儿,又在秋华院同沈吟一起帮着程氏算了会儿帐,待用过了中饭,又在书房听沈庭说了阵子朝事,眼看着到了未时末,才终于得以回了风拂阁小歇。
才进了内室,就听见窗外咕咕咕一阵鸟鸣,她推开窗,有只小信鸽飞进来落在衣架上,弗离看近旁无人,才解下它腿上的小竹筒,抽出一小卷纸,把它放飞出去。
纸上写着短短几字:宋山之事,可问昼妍。
昼妍?弗离扬头想了想,前几日程氏新拨过来的几个扫洒丫头里,就有个叫昼妍的,她当时还多看了几眼,那姑娘身形修长,说话利落,瞧着没有半点婢女的卑微模样。
她让采棠叫来昼妍,再屏退所有下人。
“奴婢昼妍,给小姐请安。”昼妍垂着头,听声音倒是有几分娇憨。
“多大年纪了?抬起头。”
“回小姐,十六。”
弗离仔细看了看她,她也没有畏缩之意,憨憨的笑着,露出一排白牙。
昼妍,夜辙,也不知是什么关系。这昼妍看着憨傻,但能被派过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庸常之辈。弗离想了想,很随意的道,“说吧。”
昼妍神情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哦,宋管家呀,这位大叔藏的很深呐,奴婢查来查去,与府中存档都一样,并无出入。”她瞧见弗离神色淡淡的瞥了自己一眼,赶忙接着道,“档案里说,宋山是苏州人,如今三十八岁,他是苏州一户农家的长子,后来入京寻求生计,恰好沈府招募府丁,便在那年年底入了府。他在苏州的一切粗看起来也是很正常的。”她顿了顿,又颇为小心的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往前走了两步,凑近道,“不过,宋山在苏州的经历很有问题啊,表面上就是个日日务农的庄稼汉,但卑职,哦不,奴婢觉得像是刻意叫人看的,反正就是不对劲。”她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若是秦家还在就好了,查一个人的底细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昼妍凑的有点近,弗离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避开她直愣愣看着自己的眼睛,侧身在椅上坐下,问道,“秦家?”
似是发现弗离的躲闪,昼妍有些不自在的退了几步,不过一听到弗离的问话,瞬间又眉飞色舞起来,“说起这秦家啊,那可真是江湖上的传奇,十多年前,秦家可是纵横淮南道和江南道的最大情报组织,能与之匹敌的只有以暗杀出名的破月阁和医毒双绝的风源楼,秦家的密探遍布整个大沧,便是北地与南疆的情况也都了如指掌,可是知道的太多就容易被灭口,果不其然在十几年前被灭了门……”
见她两眼发亮,满脸神往,越说越起劲,弗离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她别说了。
昼妍颇有眼力的停下话头,直勾勾的看着弗离,等她发话。
弗离沉吟着喝了口茶,问道,“你来之前,七殿下可曾说过什么?”
“奴婢并未见主子,只是见了哥哥,就是夜辙,他说主子的意思是,把奴婢派过来,就是小姐您的人了,您要查的事主子不会过问,这是他的诚心,也是当初的约定。您要查什么都行。”
弗离微微吐出口气,抬手捏捏眉心,其实与七殿下联合是必定的事,无论自己肯不肯,都没有回绝的可能,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当初在山水酒楼也只是因为有些担心忧虑,如今寻思了一个月,早就都想明白了,而七殿下还愿意帮自己查这些事来表诚心,倒是有些意外。不过,她瞥一眼正瞪着眼睛四下里张望的昼妍,微微扬起抹意味不明的轻笑,既是人家送过来的,现摆着的劳力,不用才是失策。就算这昼妍要悄悄回禀殷稷,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日常间,远远的派她做些跑腿打杂的事,既窥不到自己的私事,也妨碍不到自己。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卷书来,迎着日光翻了几页,单手夹出个信封,递给昼妍。
昼妍满脸疑惑的接过来,正左右看这没有署名的信封时,听见弗离淡淡的声音,“查清楚里面的人。”
昼妍抽出里面的白麻纸,上面是只寥寥几笔勾勒出的黑衣红带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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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黄昏,奉京城内各处人家都归家闭户,京城守卫队的兵士骑着马在街道上巡逻,宵禁的鼓声缓缓敲响。
瑜亲王府中,偶尔有提着灯笼的府卫在亭台楼阁间穿梭,整座王府里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闪烁。内院里的一座阁楼高高矗立,俯瞰着府中高高低低的屋宇飞檐。
顶楼之中,殷稷立在书案前,垂头执笔,在纸上挥动。
房中一片寂静,忽的门被推开,夜辙自外进来,掩好门,走到案前拱手。
“主子,四殿下命吏部左侍郎赵连,向圣上举荐工部令史孙越,接替李朝继续修堤,不过被台院侍御史周羌以品行不端驳回了。圣上下密旨令工部右侍郎陈朔去吴越,明日一早,秘密出京。”夜辙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周羌大人悄悄传给卑职的消息。”
殷稷笑了笑,头也未抬,偶尔停下手中的笔,仔细打量一番,再继续勾画,仿佛对夜辙的话不甚在意。
的确没什么好在意的,周羌早在他刚回京时便向他投诚,陈朔与他乃是忘年之交,理所应当的成了他的人,而修堤对于陈朔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唯一的变数是,圣上为何要下密旨,不让众人知道?
他凝眸想了片刻,问道,“周羌在御史台,是如何得知密旨内容的?”
夜辙答道,“周大人说,中书侍郎王显与他是世交,是王大人透露给他的。”
“王显?”殷稷的笔瞬间停顿下来,“王皇后的表兄?”
王皇后的表兄王显,官为中书省中书侍郎,地位与尚书省左仆射沈庭相当。皇室嫡长子,也就是王皇后的儿子殷非生前最大的助力便是这王显。不过自殷非过世后,王显渐渐退出大沧的政治中心,中书侍郎渐成虚职,中书省政务也都由中书舍人处理。
王显向来保持中立,虽年岁已大但仍精明睿智,是圣上最为信任的老臣之一,断没有粗心大意这一说,将密旨内容透露给周羌,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夜风寒凉,自窗外徐徐吹进房中,夜辙看着殷稷神色不定的样子,只觉浑身发冷,他没有想到殷稷所想,还以为自己所得的消息有误,斟酌许久才轻声问道,“主子,周大人有问题吗?”
殷稷皱着眉,缓缓摇头,周羌不会有问题,他早已把周羌的底细打探清楚了,有问题的,是王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