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叶问看着元超铁青的面色,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见他不理不睬,仿佛没听到一般,直盯着方才人消失的地方恍恍出神,不由心中一叹。人都走了,还看什么?既然舍不得,方才干嘛说得那么残忍。
元超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眼泪,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哭。以前只要她一哭,他就什么都能答应她。刚才看着她那般模样,他忍不住就想象以前一样动手替她抹去眼泪,但神智又在碰至她冰冷的脸颊时清醒过来。
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为何要觉得心疼?
她与他在感情上明明已经毫无瓜葛,他已经不再爱她了,他们早已是陌路之人,甚至她还嫁了别人。如此寡廉鲜耻,如此恶毒妇人,如今她休想他会再为她牵动心绪。
那年,他与阿九狼狈不已的逃出兆京,当她的婚讯和娘亲的死讯一起传来时,那一刻,他恨不得老天立刻劈死他!
自己的心,硬生生地给她撕裂后,北地阴冷潮湿,他严重的伤势更加雪上加霜,自此便一病不起,每每噩梦她的样貌便骤然从自己的梦里消失了。
十三岁的阿九流着泪,跪在床前哀求他吃一口汤药,刚喂进嘴里,只觉得苦如蛇胆,根本无法下咽,不由自主地尽数吐出。
阿九噙满泪水,忍不住抱着他失声痛哭:“哥,娘死了,你也要忍心离我而去?我求求你!吃一点吧!”
他一点点咽下苦涩的汤水、药膳,合着自己更苦的心。
那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她应该是他除而后快的仇人,可为何在看见她这模样时他仍会产生出那些不该再有的心软?
他甩着头拚命重建自己仇恨的心,悻不期然的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她离去时遗落在那里的佛珠。
他想起,她方才举着那串佛珠来为沈老贼求情,被他一怒挥出去,她走的失魂落魄,根本忘了它。
他走过去眯眼细,他知道她向来喜佛,多年来一直不变。
伸手捡起地上的佛珠,看着很是眼熟。
他记得这佛珠是前朝皇帝爱妻的心爱之物,听说有祥瑞护身,戴在身上能避阴邪、消病灾,万两黄金也买不到。当年他为讨她欢心,费尽口舌才从的母妃那里讨来。
这些年,她一直,带在身边?
元超微怒地拢着双眉,她既然那样对他,何必将这串对她早已无意义的烂珠子带在身边?
她想纪念他当年的愚蠢吗?
还是,又是故意的?
握紧手心。
为了沈老贼她真是无奇不用!
他越想心境越冷,也挥去了先前被她唤起的些许感觉。刚想推动内力碾碎时,摸在手里的感觉让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怎么觉得这些珠子的感觉变了?
他记得当年珠串摸起来滑嫩似冻,现在怎么会觉得斑驳粗糙?
他纳闷地拿近眼前想看个仔细。在阳光的照映下,光线穿过了一粒粒遍体通红的玛瑙映上他的眼睑,他捡起其中一颗仔细看,然后他的气息猛然一窒。
只见浑圆通透的珠子上刻满了细细麻麻比蝼蚁还小的字。
他硬着嗓一字一字地读着。
超
元
超——超、元、超,
元超!
换成另一颗,还是——
元、超
再一颗,
一样。
元超、元超、元超。。。。。。只有元超二字。
这两字密布在整串一共十二颗佛珠上不留一点空隙。他抚摸着十二粒珠子上轻轻浅浅的刻痕,那些刻痕密密麻麻,字体却十分清晰,堪称巧夺天工。
她竟把他的名字刻满在整串佛珠上?她是怎样。。。是怎样。。。怀着怎样的心情刻出来的?
他想不出她在刻字时的表情。
他想不出,所以他在想,一遍遍在脑海中描绘她低眉刻字时的温柔。
纵使面色再不动如山,心房也因此微微失了序,多年来刻意建筑起来的冷硬心防悄悄塌陷了一角。
这一个个比蝼蚁、比米粒还小的字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心头上,直推他进入另一个痛苦的深渊。
他不愿去想她为何要在这里刻他的名,他的心根本无法让自己再想着她。
因为只要想着她,他便会越陷越深,越恨越苦。
受不了那一字字刺眼的佛珠,他紧紧地捏紧,努力地喘息试着让自己冷静,但略有嘶哑的声音还是不小心透出他心里翻腾的激动。
他转身问身边的侍卫:“你说若是一个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但是又。。。。。。但又。。。。。。”他顿住了,说不下去,只觉心如刀绞,无法成言。
妙莲,若是这又是你安排的戏码,那么,你可以满意了。夏侯元超仍就会为你心生波澜。不过,那又怎样呢?他早已一无所有,这一次,入兆京早做好了一去无回的准备。她还想从他这里要回什么?
见他无法成言,知道他心中情绪起伏,叶问劝道:“王爷也曾修了多年的佛,怎会看不破一个恕字?”
恕?
他自嘲:“我修的算哪门子的佛?再说恕。。。。。。我恕了她,谁又来恕我?”挺拔的身影隐透出浓郁的孤寂,声音有些悲凉和冷意。“曾经的夏侯元超待她如珠如宝,可她又回给了我什么?”
叶问停顿良久,走上前道:“这些年我从未看王爷真正笑过,而今见。。。她亦不曾快乐。。。。。。王爷难道不曾想过她也许也有苦衷。。。。。。”
“苦衷?再多的苦衷也抵不过赤裸裸的背叛。”是她背叛了他,用冰冷的利剑毁了他的一腔情意。
天边又传来一阵惊雷,初春的天气说变就变,叶问抬头看着天边的浓云,“看来真的要下雨了。。。。。。”
这些天总在下雨,连绵不断,像是老天也在为谁伤心流泪。
沈妙莲脑中昏乱,浑然不分东南西北,只顾漫无目的往前走,也不管是否重复回转,是否迷失方向。
多么可笑,她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捧在掌心的沈妙莲?她以为他还是那个情深似海的夏侯元超?
她是多么可笑,她早已无立场求他。
她一生都是这般的自作聪明罢,多拙劣,多可笑!
他合该嫌恶她的。
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除了求他救爹,其实她更渴望的是,再见他一眼罢了。
每一年除夕,诸王奉诏入京,她都会在兆京城门口等,从黎明等到第二天清晨,就希望能巴巴见他一面。
可惜他一直未来。
其实她也知道,他不会来。若是哪一年他回来了,便是来复仇的。
她做了那些罪无可恕的事,他心中早已没有她。为何她还不死心?
她狠狠咬唇,一点点的血由唇齿间渗出。脚力早已乏尽,透支的身体一软,就地滚倒,滚了几圈方停下来,背心被石头咯痛,脑子稍稍有所清醒。
夕阳已暗,天色昏沉,冷风四窜,她脚下是稀薄的草地,四方看去都是一个样,无树无草无山,这是哪儿?她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地方,但她也无需分清。她爬起再漫无目的朝前走。
她只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她活着总是害人害己。
一声惊雷在耳边响起,似乎就落在她身边,轰隆隆的很是吓人。
她想起,小时候她最怕打雷,娘活着的时候,会给她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问娘:“念经有用吗?菩萨真能度人苦厄?”
娘这么回答她的:“妙莲,只要你诚心,菩萨会看到的。”
她相信了娘的话。所以,在神佛面前,她不容丝毫怠慢,总希望天上诸多神佛能看到她的诚心,为她守护他。他承受了太多痛苦,她不忍心,这些年总想着他的苦、他的难,于是把他的名字刻在佛珠上,其实****夜夜所求不过是佛主慈悲,能渡他苦难。
她也知他的劫难全因为她。。。。。。她不求佛主宽恕,只求所有的罪全部罚于她自己罢。
又一声惊雷,她直觉捻起佛珠。。。。。。对了,她落下了那串佛珠。
风越来越大,乌云慢慢在上空积聚,“劈擦”,一道闪电划过,暴雨倾泻而下。
初春的雨很冷,毫不容情的打在她身上,她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衣裳不住流淌,浑然已成一个雨人。但她不停步,继续在雨中往回走,不时滑倒,爬起再行,不一会儿便泥泞遍身。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忍着眼中雨水冲刷的刺痛望着朦朦一片的苍穹。
她在雨中泪流满面。
大雨滂沱而下,替她洗去所有泪痕。
有一种爱,它腐骨蚀心,永远让你痛心入扉,又永远无法割舍。她求了那么多年的佛,天上若真有佛主能否借由这雨帮她解脱?
闪身避在一株大树后面,她阖上双目,慢慢滑倒,将头深深埋入双膝中。身边大雨噼啪作响,她不管不顾。她想她只歇息一会儿。
只歇息一会儿。
太累了,她实在太累了。这一生的风雨路,她再也走不下去了。
恍惚听见远处隐隐有玉儿急切的呼唤声,淹没在雷声雨声里。她没有理睬。心中默念道:“对不起,玉儿,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原谅我的任性吧。”
后来,又传来马蹄声,嘶喊声,她也没有去理睬。
好累啊。
什么****,什么仇怨,什么声音事物都离她远去吧。她不想再想下去,不想了。若是一闭眼,永远别再醒来该多好。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略略收敛心绪,刚抬起头,却不由一怔。
透过浓浓雨幕,只见那边一道身影被密集的雨在周身打出一道光圈,伫立在离她仅仅几步之遥。
她有瞬间的迷茫,一时梦里梦外。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她心中所想,元超淡淡的开口,声调平和,象是在劝说不相干的路人:“树下容易遭雷劈。”
她依旧坐在原处兀自不动。垂下头,只作没有看见任何人与物。
见她不动,他忽然大迈两步,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隐有怒意道:“走!”
她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的走着。雷劈?是啊,若是可以,劈死她吧。她有些迷乱,完全不择路,随意的往前走,四面都是雨,这样最好,往哪一个方向走都无所谓。脚下一绊,她再度摔倒在地。然后身子陡然一轻,被人由地上拉起。
她迷惘地看着他,问道:“你为何还要跟来?”他不是嫌恶她吗?不是恨死了她?为何还来管她?难道又要再来羞辱她一番?她实在。。。。。。无法承受再听一次那些恶毒的话,再看一眼他眼中厌恶的神色。
她推开他,继续往前走。腿上一软,再度滑倒。这一次,却是用尽全身气力,竟然还是爬不起来。模糊的想起自己已有一天一夜水米未沾。
“妙莲——”他猝然开口,又嘎然而止。她侧头仰望他,雨这样大,雨水击打在她的面上眼上,好疼,她睁不开眼,更看不清他的面庞。她凄婉的笑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素手轻轻抚过他俊美的脸颊,记忆中的容颜她梦里描绘了无数次,她喃喃道:“元超,你终于回来了啊。我等了好久。”
一刹间他身子如被电掣,陡然一僵。
她瞬间收了手,口中呐呐:“对不起,脏了——”
他复又用力握住她的手,狠命一扯,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只是不说话,他眸色幽暗,深深复深深的看着她。
她只觉神思游移,一切如迷离幻境。迷蒙地睁大眼,无神的双眸迎上一双子夜般漆黑的眸,那双在她梦中辗转千回的眸。
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恶毒,他果真是她的元超,于是那菱唇绽出多年来的第一朵微笑。
欣喜醉人的笑意阵阵,她有些埋怨地抱怨道:“你为何来得这么迟?我等了好久好久啊。”
突感一阵风袭来,她身子打个哆嗦,绻缩着,不自觉的更向他贴近。
冷,
好冷啊,
她已经冷了好多年了。
终于,他回来了。
回来了。
元超,元超——她伏在他的怀里一声声的唤着。
隐约中感觉有人环抱着她,他温暖的手握紧她冰凉的手,暖意向她袭来,她拼命依附了上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突然,暖意失去了,她又跌入一片冰冷中。她的意识已经不清,只是叹息:“梦,又是梦啊……”她阖目摇头。是了,她又弄错了。她的元超早就死了,在她的面前的是楚王。
于是放弃推搡,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你!”他扯住她,恨声问道:“你去哪?”
她不动亦不答。
那仿佛无动于衷的漠视,和那脸上写满的凄楚让他眸光敛动,一缕恨怒浮动上来,紧紧箍住她的手,他怒道:“你怪我?你还有脸怪我?你是在怪我昨日对你冷漠无情,今日又出言恶毒?可你知道,我又有多么恨你——多么恨你!”
多么恨你——
她颤了一下,头晕眼花的阖着眼。他狠狠而失控的摇晃她孱弱的身躯,那窒息般的绝望令她头晕眼花,她阖上眼,断断续续答道:“是,我是该恨,我是世上最可恨最可耻的女人。”
面对这句回答,钳制她双肩的手渐渐松下,他后退两步,轻轻喘息着,伤痛而又无奈的看着她,那眼神,似是遗失世间至宝。忽然觉得自己非但落入了被她捕获的迷网网,还一直挣脱不出。
衣袖因扯动撕裂开,暴露在外的雪臂上,一道道怵目惊心的伤痕也摊露在雷电光影下,让他的眼瞳在不经意的一瞥后再无法移开。
那手腕上重重叠叠、斑斑驳驳的刀疤,让他的胸口紧窒。
他再掀开她另一侧的衣袖,同样令人震惊的伤痕再度暴露在他眼前。
一种揪心裂肺的痛,直直撞击在他心房最最柔嫩的一角,竟比他当年所受一切苦楚更令人难忍。
她竟然。。。。。。
那么多的刀疤,他无法想象她到底自尽了多少次。
看着她一而再、再而三求死的证明让他在同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得过了这么多年后,那心房上裹着的层层铁甲又再度让她撕裂,痛楚直直透穿,刺中深处最最脆弱的一角。
耳边,他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妙莲,你这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