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厢房里。
黄昏夕照,儒释道四位当世大家高谈阔论,爽朗笑声惊飞殿梁春燕。
不过没多久,这融洽气氛就被谢府来客打断。迎客的小和尚领着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到厢房门口。
来人对屋内众人躬身施礼:“大师,诸位大人,小人是谢安谢大人管家。敢问哪位是郗嘉宾郗参军?”
子野厢房外。
“唔唔,唔唔!”门内突然传出一阵模糊声响。
子野心中一紧,顺手抄起门侧扁担戳向微阖房门,只听“哐当”一声,就见满满一盆墨汁从门顶直扣下来,兴好他反应快没直接用脚踹,否则这黑乎乎墨汁定扣他个满头满怀!
子野大喝一声,“是谁?滚出来!”
“哈,冰块脸,没想到你反应还挺快!”门内有人幸灾乐祸戏谑道。
一听这声音子野皱起小眉头,心里翻个白眼怒道:“谢十一,你搞什么鬼?”
说话间,一个十一、二岁俊美少年得意洋洋从门内走出,指着子野脸道:“哈,冰块脸,原来你也会发火?正应该让我爹看看,什么‘轩然霞举’,还不是小屁孩一个?”
出来的这个少年正是吏部尚书谢安谢东山幼子、陈留谢氏这一辈排行十一的谢琰。
他眉清目朗、英英玉立,一声上好墨缎衣袍腰间系着玉带,浓长眉宇下一双大眼正笑嘻嘻看着子野。打眼一看,这少年就是一副教养极好的世家公子模样,不过那笑容却有点不羁佻达……
他见子野平素清清淡淡眼睛里闪着怒意,忍不住嘲笑:“怎样,没想到是我吧?”
想起领他们进寺的小沙弥津津乐道:什么儒释道三家收一个徒弟,他火就不打一处来,有什么了不起?三个也比不上我爹一个,敢嘲笑我爹“俗”?!
傍晚落日在子野头顶画出一圈光晕,与头上羊脂玉簪交相辉映,更衬得他双眸中星河璀璨。
“轩然霞举”,想起二哥对这个小屁孩的评价,哼!谢琰恨得咬牙,“还不快来拜见世叔?”
世叔?子野绷紧脸,冷冷道:“阿宝呢?”
谢琰指指身后,“你那个书童?在房里。”
“唔唔,”房内又传来模糊挣扎声,正是阿宝的声音。
子野自小有夙慧,桓景怕他慧极必伤教导极严。他自己也养成谦恭淡漠性子轻易不与人发生争执,除非有人欺负他的人。阿宝自小与他一起长大,阿宝娘亲常妈妈更是他乳母,说阿宝是他半个哥哥也不为过。
“放他出来。”
“不放!”
“你想怎样?”
谢琰看看比自己矮整整一头的子野,想起老爹恨铁不成钢的摇头: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儿。哼,小爷今天报仇来了!
他厚起脸皮道:“打一架!”
子野抬头扫他一眼,“先放人!”
“好!”谢琰见他答应倒也干脆,转身回屋。
没一会儿,就见十二岁阿宝满脸羞愧跑出来,“七郎!”
子野将他从头到脚看一眼,头一偏,“站树底下去!”
“是!”
阿宝怒瞪谢琰一眼,愤愤地站到十步开外的菩提树下。
子野一抬下巴,“说吧,文打还是武打?”
“武打!”文打我就不来了!
谢琰将身上外袍脱下露出里面一身竹叶花纹短打,顺手抄起门边扁担,“你用什么?”
门阀世家儿郎自小文武兼修,又根据自己喜好各有所长。谢琰自小好武不好文,一杆破云枪舞起来虎虎生风。
子野年纪小修的是剑。刀剑乃凶器不适合带到佛门净地,何况他是上山静读又不是上山打架。
他环顾一圈,屋檐下有根半人高竹杖入了眼。他走过去抄起试试还挺衬手,转身对谢琰做个起手式,“请!”
谢琰也不客气,“请!”字刚落人便挥着扁担冲过来!两个身高相差悬殊的少年顿时“噼噼啪啪”斗在一起。
阿宝见他家少爷人小杖短要吃亏,眼珠一转抬脚便朝北厢房跑。
北厢房里,谢府管家正跟郗超禀明来意。
谢安只有两儿一女,长子谢瑶次子谢琰。他三十多岁才生谢琰,中年得子倍加疼爱。
谢琰不光是他幼子还是同辈当中老幺,许多侄辈年纪都比他大,比如他亲大哥谢瑶两个儿子谢澹、谢璞就与他年纪一般大。
谢琰从小就与侄子们一起玩闹,谢安和夫人刘氏也不自觉用待孙子的态度待他养成一些顽劣习气。
谢安自觉他国事繁重根本顾不上,夫人刘氏疼这个老蚌怀珠小儿子就跟疼眼珠子一样。他思来想去只有把他送到谢家这一辈最优秀的八郎、自己亲侄子谢玄身边,让谢玄收拾他。
谢玄在大司马桓温那里当府橼,正好与郗超是同僚。
前些日子先帝大行新帝登基,谢玄已先一步去姑孰准备为北伐军易镇做准备,谢安就想托郗超把谢琰带往姑孰。
谢琰在大司马府听说郗超来云锦寺收徒,硬拽着管家来看热闹。
“郗参军,”谢管家恭声道:“我家相公说,十一郎顽劣,一路上请参军像待自家兄弟一样管教。”
谢郗两家其实是很近的姻亲,谢安大哥谢奕第三女谢道粲嫁给郗超堂兄散骑侍郎、给事黄门侍郎郗恢,郗恢就是王献之妻子郗道茂的亲哥哥。
别看郗超总对谢安不忿,按辈分却要叫谢安一句“世叔”,这个忙却是不好不帮。
郗超点点头,对管家道:“回谢尚书话:举手之劳。”
管家连忙施礼,“多谢参军。”
郗超看他身后不见谢琰人影,心头一跳有种不妙感觉,“十一郎人呢?”
管家忙不好意思回道:“少爷他听说桓家子野少爷也在,先去拜访。”
不拜长先访小,管家心中哀叹:小祖宗呀你可千万别再惹祸!
恰在此时,阿宝气喘吁吁跑过来对支道林拱手:“主持大师,您快去看看,谢家十一郎在欺负我家少爷!”
他家少爷比谢十一郎整整小五岁、矮一个头,不是挨欺负是什么?
郗超瞪谢管家一眼,管家忙心虚的低下头。
他跟屋里三人打个招呼,“小孩子玩闹想来没什么事,你们继续聊,我瞧瞧去。”
范宁和慧远聊得正起兴,不以为意挥挥手,“快去快回。”
支道林站起身,“莫不是两位小客在云锦寺有什么误会?老衲少不得陪你去看看。”说完抬脚跟着郗超走出去。
郗超走在前面撇一下嘴,这俩孩子还真不是在你云锦寺闹的误会。
郗超和支道林赶到子野休息的厢房,俩孩子正在院子里相隔十步左右对峙。
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看不出谁输谁赢,身上都没受伤,扁担和竹杖倒都打的稀烂。
郗超和支道林暗松口气。
也是,都是世家公子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还能打成什么样?
谢琰见郗超拿眼瞪着他,忙收起架势拱手笑道:“世兄,我正与子野切磋武艺呢。是吧,子野?”
子野不置可否点点头。
谢琰见他没反驳,得寸进尺道:“世兄,听说您收子野做弟子,那他是不是该称我一声‘世叔’?”
郗超一愣,还真是,子野拜郗超为师平白就比谢琰矮一辈。不过他也是护短,刚收的弟子怎能让他吃这个小魔王的亏。
他看子野一眼,子野轻轻摇头。他转头看向谢琰,“你姓谢他姓桓,各亲各论。”
谢琰知道郗超肯定不答应颇为遗憾的点头,“世兄,这一路我和子野有机会再切磋可好?”
郗超见他一副意犹未尽样子,想想两人此去姑孰还得在一辆车上相处月余,不由得有些头疼。
明天还要赶路,众人用完斋饭早早回房修息。
郗超今日收得佳徒心情甚好,见天色还早便命人将子野请到自己厢房。
房内木桌上点起油灯,一个细长墨绿色锦袋横放在桌上。
师徒二人见了礼,郗超指指锦袋对子野说:“这是为师送你的见面礼。打开看看,可识得此物?”
子野拿起锦袋掂掂分量,很轻,应是木制或竹制物件。
他的心忽慢了半拍:莫非是……?他抬头看向郗超,郗超鼓励道:“打开看看。”
子野把系口黄丝绳打开,小心从锦袋里掏出根竹萧,此萧通体光泽淡黄隐见黑色斑纹,他呼吸突然停住,“柯亭萧!”
郗超欣然点头:“不错,正是柯亭萧,你果然是爱萧之人。”
子野难掩激动之色。此物历经二百年,对爱萧之人来说其价值早已无法用万金衡量。他双膝跪地叩首道:“子野谢过先生馈赠!”
郗超笑着将他扶起,“起来吧,萧今天遇到你也算找到知音。”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向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
柯亭,又名千秋亭。这首词说的便是汉乐大家蔡邕亲制柯亭萧与焦尾琴。
汉朝光和元年,蔡邕、才女蔡文姬之父,因触犯宦官被判充军,先被流放千里冰封北国后又发配乌烟瘴气岭南。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竟制成两件流芳千古乐器:柯亭萧和焦尾琴。
传说蔡邕那年到了茂竹成林的会稽高迁,一天午后他独自到竹林里新建的柯亭休息,忽然对着支撑亭子的竹子数起来。数到第十六根时突然瞪大眼睛呆呆看它,伸出双手边细细抚摸边对他的侍从王大喊:“王大,王大,把这根竹子给我拆下来!”
王大不解:“亭子昨天才盖好拆不得啊!你要竹子,后面竹林有的是我给你去砍”。
蔡邕着急地说:“我要的岂是普通竹子?你看这竹子丝纹细密又圆又直不粗不细,光泽淡黄又有黑色斑纹,从里到外都是根再好不过的制萧材料。”
王大只好帮他拆下来,萧作成声澈绝响,因取材柯亭故名“柯亭萧”。
焦尾琴来历就更有传奇色彩。
古有“四大名琴”:齐桓公“号钟”,楚庄王“绕梁”,司马相如“绿绮”和蔡邕“焦尾”。《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时人名曰焦尾琴。
蔡邕亡命江海时曾于烈火中抢出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长短形状制成七弦琴,因其尾留有火烧焦痕故名“焦尾”,也称“焦桐”。
看着灯光下对萧爱不释手的子野,郗超忽想起一事,莫非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他试问道:“子野,你可知焦尾琴在谁手中?”
子野心中一动,“师父,莫不是司马珣之?”
郗超点头,“正是。珣之三岁时,昭阳公主将自己的陪嫁焦尾琴赠予他。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你俩见上一面。”
子野细细抚摸手中萧,“先生,有缘自会相见。”
夜晚山中格外寂静。
渐渐的,静谧中隐隐有萧声传来,音韵悠扬婉转清幽。沉睡中的人们以为是飘飘仙乐,在萧声回旋中甜甜睡去。
卧房中,郗超和思嫣还没睡。
夫妻二人依偎窗前,听着春夜幽幽萧音,喜雨方歇,杏花疏影。“看来,相公这次收了个好徒弟。这柯亭萧我从小听很多人吹过,今日才觉它找到了主人。”
郗超戏谑道:“说来,为夫还要多谢夫人成全。”
思嫣回眸嗔他一眼,“你我夫妻,何必如此客套?”
郗超讪笑一声将她揽在怀中。
“不过,有件事挺奇怪。”她轻蹙眉头:“今日尓宴去正殿参拜弥勒佛祖,回来时贴身荷包少了一个。”
郗超一愣,“哦?丢了?”
思嫣摇摇头,疑惑道:“说是给了一个叫七哥的小和尚,还是长着头发的小和尚。”
郗超细思片刻心中一动,故作大悟状,“噢,还真有这么个小和尚,是慧远大师亲传弟子。带发修行,不错,带发修行。”
思嫣懊恼道:“好在是个小和尚。女子贴身物件岂可随意送人。幸亏她还小,传出去可是有损清誉!”
郗超一晒,“尓宴才三岁,清誉什么也太早了吧?”
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思嫣就恼,“三岁,今日三岁嫌早?还在我肚子七个月你就急乎乎给她定亲,你忘了?”
“怎么,珣之那孩子你也是见过,这两年我听说长得越发好了。”
“我没说珣之不好。”思嫣看了眼甜睡中女儿,脸上浮现忧虑之色,“我只是不喜欢会稽王府那些人。尓宴她性子纯善,日后如何应付了那些魑魅魍魉?”
郗超看着妻子担忧神色,想起子野坦坦荡荡样子,第一次在心里怀疑起了当初决定:是不是,给尓宴定亲定早了?